青蛙果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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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夜里十一点,各家各户开始关门睡觉,再没有客人上门,栏里的猪饿得嗷嗷叫唤,母亲取出一块长钉板,一块菜刀,把采来的红薯藤跟猪食草捋成一块,咚咚咚咚开始切猪食,小梅支起煮菜的铁锅,将肥猪肉切成一片一片地倒进去炼油,她一边往灶膛里添薪加火,一边听到母亲在旁边絮絮叼叼着说:
“我晓得你不喜欢看我在别个面前做小人,不喜欢听我在别个面前讲小话,你是读书人,你脸皮子薄。你当我做小人是为了哪个?你当我讲小话又为了哪个?你也莫嫌我给你丢脸,莫呷的莫穿的,还讲莫子丢脸?你姆妈是莫本事,是挣不到钱,你姆妈种田种了一辈子,喂猪喂了一辈子,那确实莫别的本事,做人难诶,要低头时就只能低头,你以为你读中学的学费,读中学的生活费哪里来的?天上掉下来的?还不是像今天一样弯着腰帮别个做揖做出来的!我帮你算过了,你大姨家有两个女儿在广东打工,应该有点积蓄,你二姨家实在穷得可怜,我们就莫去找她了,三姨刚嫁了个城里人,兴许帮得上忙,我跟你讲,你一家一家上门,看到他们,就给他们磕头,给他们作揖,你讲你考起大学了,他们一定开心得很,一定愿意借……”
门槛处有两只萤火虫凌空嬉戏,谢小梅一边迷迷糊糊使铁钳往灶膛里添柴火,一边撑着脑袋,看着那两只飞虫在半空里划出的轨迹,她听到母亲说到磕头的事,她就觉得心里头堵得慌,卑躬屈膝的屈辱感涌将上来,一张脸瞬时涨得通红,后面讲些什么,就再也听不进去了。
母亲将猪食全部切成零碎,口里的唠叼也暂时得以止歇,她站起身,举起那巨大的猪食鼎,放在屋子中间,又蹲下身子,使那布满老茧的双手,将猪食捧进大鼎里。
昏黄的灯光下,谢小梅望见母亲额前的头发已经花白,她蹲在地上时,弯腰捧起猪食的样子更显得笨拙吃力,谢小梅便觉得心头一痛,扔下铁钳,和母亲一道去捧猪食,猪食草散发出浓郁的汁液气息,沾得两人满手掌都是。
待到把猪食全部装好,两人一道使力,将大鼎抬上了煤球炉,母亲却并不急于煮猪食,她捶了捶自己的后腰,坐倒在竹椅上,双目无神,呆呆思虑了一会,方对小梅说:
“要是真读不起书,你也莫怪姆妈,要怪,也只能怪你投错了胎,生到我屋里……”
母亲说完这句话,忽然间眼睛就湿润了,巨大的愧疚感包围着她,眼泪开始大颗大颗地夺眶而出,她坐在那儿,眼珠子掉线似扑簌簌往下掉,她坐了好一会儿,方使左边的衣袖擦了擦眼睛,又使右边的衣袖擦了擦眼睛。
谢小梅心中一酸,过去抱住母亲的脑袋,她反而开始安慰母亲了,她说:“姆妈,有什么好哭的?做人又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姆妈,你女儿不读书,迟早也会有出息!”
虽只是在给自己打气,胸膛里竟也觉得满满的自信,谢小梅抚摸着母亲的头发,双眼望向屋外黑漆漆的世界,她想,她一遍遍地想:
“一定要争气,将来一定要有出息!”
母女俩正抱成一块,屋外的马路上忽然传过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惊恐万分地边跑边喊:“快拉闸快拉闸!出人命哩!赶快拉闸,有人麻到了!高压线麻到人哩……”
那人喊着话,朝苏门坳的方向跑过去了,声音渐去渐远,缓缓儿消失在远处,村里人睡得早,十点早关门关灯,被这喊声一吼,马路两旁的人家灯光依次亮起,人们纷纷爬了起来,各自走出门来打听:
“出莫子事了?”
“哪个麻到了?哪屋人麻到了?”
谢小梅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她说:“姆妈,我出去看下出莫子事了。”她方走出两三步,眼前一黑,村子里的灯光全灭了,谢小梅瞬时反应过来,她又说:“有人拉闸了,姆妈你也出来吧,屋里莫蜡烛了,太黑。”
母女两个一起牵着手走到了台阶上,谢小梅从屋里抽出一根竹椅来,让母亲坐下,村子里依旧黑压压的,空气里零零星星传来乡亲说话的声音,但依然是些没头没脑的言语,两个人复又站了好一会儿,并没有得到确切的进展,已近立秋,深夜里薄有凉意,谢小梅对母亲说:“我去帮你拿件衣服盖肚子,莫冻到了。”也不等母亲答应,一个人复又走进屋内,借着炉灶里的火光摸到床边,取到母亲的一件单衣,才走到门口,灶上架起的油锅“哔”一声溅出油来,正落在小梅的左臂上,小梅被烫得“啊”了一声,瞬时一个水泡冒起。
母亲听到了声音,回头说:“小梅你莫紧吧?”
小梅说:“莫紧,被老鼠吓到了。”看了看手臂上的烫伤,将左手藏在身后,方走出屋来,村子里忽然一片灯光冲刺黑暗,乡亲们一片乱糟糟的欢喜声,小梅将单衣盖在母亲身上,轻声说:“好巧,来电了。”
可惜这短暂的欢喜只是余兴的起场,悲悼的主题很快蔓延过来,苏门坳那方的马路上,一个妇人撕心裂肺地哭泣声由远及近,在十几号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谢小梅借着路边人家的灯光,看见成朝阳的父亲成跃进板着脸走在人群的前面,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成朝阳的母亲余芳,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全身瘫软,挂在左右两个年青后生的手臂上,才不至于滑落下来。邵阳人哭泣时奇特的唱腔忽远忽近,忽重忽轻,谢小梅听到余芳边哭边唱:
“可怜我屋崽诶,造了莫子孽,年纪轻轻就摸到鬼门关哩来,要死也要死我个不中用的老太婆,阎王老子你抓错人哩来!可怜我屋阳伢子,我讲过好多遍,要他正经做人,他硬是不听来,硬是莫想到来……”
谢小梅预感到成朝阳出什么事了,她不再等待人群的到来,也不再等待余芳唱腔的叙述,她径直往人群跑了过去,她看到唐宇的四叔唐光胜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她走过去,拉住唐光胜的衣袖说:“光叔姨,出莫子事了?成朝阳怎么了?”
唐光胜摆了摆手,又叹了口气,唐光胜先用姿体表达着遗憾,再用语言表达着同情,唐光胜说:“成朝阳去偷莫子不好,跑去偷电线,他以为可以剪电线去卖铜,他以为电线是那好偷的,他就挂在高压架上面,被麻得黑区区的,你讲一个大活人,被粘在架子上面,有别个从那里路过,才看到……”
谢小梅觉得全身微微一震,那历经过成朝阳身体里的高压电,仿佛刹那间从自己的身体里流淌而过,小梅觉得自己的手指冰凉,脚指冰凉,后脊梁上也一阵阵阴冷的凉,谢小梅摆了摆手,制止了唐光胜后面的描述,她开始恍恍惚惚地往家里走,她走得一脚高,一脚低的,仿佛吃醉酒了一般。
母亲从竹椅上站了起来,她看到小梅的脸色惨白,她就问:“小梅你怎么了?成家怎么了?”
小梅低声说:“成朝阳被电麻死了。”
母亲“哎哟”一声,坐回到竹椅上,嘴里连声说:“何可能啊,下午还看到他从马路上过。”谢小梅走回屋内,她不敢再听到成家人的哭泣声,她把门板轻轻掩上,独自一个人坐倒在灶炉边,灶上面的肥油在翻翻滚滚,她心里的心思也在翻翻滚滚,她想:
“成朝阳就这样死掉了,和他在一起读了这么多年书,说死就死了。他平日里是有些小偷小摸,他平日里名声是不太好,可是他也不应该这么早死……”
她为命运的无常感到无比心凉,忽然间又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她仿佛窥探到了自己的命运,也窥探到了人生的秘密,她又想:“成朝阳是死路一条,我又何尝不是死路一条?我不能去读书,我又不想去种地……就算种地又如何?像母亲这般,生一个子女,然后辛苦劳累地过完下半辈子,然后子女也读不起书,然后子女再生子女…….操持着这份田地,永生永世也别想看到出路,永生永世也不过是死路一条,做农民,永远是没有指望的…….”
她在命运的大道上越走越深,越走越迷惘,前方仿佛被浓雾封锁了,看不到出路,看不到转折,但她的霸蛮之气已经上来了,她一定要探究到底:“我不能被命运这样摆布,我从小读书就比城里的同学优秀,为什么他们可以读大学?为什么他们可以进机关?可以寻一份好差使?就因为他们有一个城市户口?就因为他们是城里人?难道我们一生下来,就要注定今生今世的命运?不读大学又怎样?不种田又怎样?我就不信,我的人生就没有别的出路了!”
谢小梅站了起来,握紧拳头,她觉得自己从未有这么强大过。她一字字地对自己说:
“我不能向命运低头,绝不能向它低头!”
炉灶里的火焰是映得她脸上红烫烫的,心里也红烫烫的,她丝毫也不再犹豫,她走到屋角的衣柜里,打出柜子,取出里面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她站在昏黄的灯光下,将通知书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她觉得有一种心如刀割的疼痛,但她并没有改变绝决的初衷,她走到炉灶边,轻轻将通知书扔进了火焰里。
柴火噼啪作响,缓缓吞没着谢小梅无法到达的前程,谢小梅看着那书面被烧得卷了起来,一部分封面已经化为灰烬,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退路了,她摸出身上那湿淋淋的五十元钱,她仿佛感觉到纸币上成朝阳手指的余温------她把纸币一并投进了火焰里。
母亲从屋外推门进来,她兀自沉浸在成朝阳无常的命运当中,她一边走一边说:“你讲好好一个人,怎么讲没有就没有了…….”她准备过来和女儿共同感慨一下,但她很快发现了炉灶里烧掉半截的通知书,她吓得惊叫起来,她大声喊:
“小梅你做什么?小梅你癫了么?”
她俯下身子抄起来旁边灰土的铁钳,她紧张得整只手都在发抖,慌慌张张地去夹那本通知书,便她的手只伸出一半,就被女儿钳住了手臂,她看到女儿的眼睛里流露出自己从未见过的坚毅之色,她听到女儿清晰而有力地对自己说:
“姆妈,莫夹了,夹了也没用。”
“姆妈,我决定了……我要去东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