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正式进入琳琅行之后,孙少爷就基本抛弃了赌钱的习好,他接过了父亲递交下来的祖业,结束了游手好闲的少爷时光,虽然古董生意日渐艰难,孙少爷井井有条的管理下尚可勉力支撑,只是婚姻大事却一直未做定论,四周的富家小姐只是一群娇生惯养心无点墨的女子,孙少爷每每和他们说不上三两句,便似抽多了鸦片的病人般打着呵欠匆忙离去,为了推掉一桩看似门当户对的相亲,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撸起袖子,眉飞色舞着同女方的父亲对觅香楼的姑娘进行了一番评头论足的讨探,他的举动让女方家的亲戚预备的愉悦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当他们铁青着脸从酒楼上走下时,他们忿忿不平地发出了恶毒的诅咒:
“这样放肆的公子哥,一辈子休想娶到正经女人。”
美誉需要日积月累,而恶名却只在旦夕之间,很快孙少爷不太光彩的为人作风在绍兴城茶余饭后的交头接耳中声声传递,并且各种罪名随着传递的数量而产生质变。有人亲眼见到孙少爷在巷角乘醉调戏初进城的少女,还有人目睹过他在赌坊里一夜输掉近半的家财,更有人信誓旦旦地承认曾与他在鸦片烟的销魂烟雾里携手同游,流言蜚语的推波助澜只是助长了孙少爷脑后反骨的发育成长,他对所有的言语连嗤之以鼻的兴趣都没有,在接管了琳琅行的生意之后,孙少爷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买卖之中,他像一个勇敢的战士跳入急流,挽救即将腐朽倒地被时光河流冲走的祖业,他抛弃了一切闲暇野趣斗志昂扬的加入了这场战斗,开始每天急匆匆地往返于苏杭二地,甚至奔波至南京无锡,他很少再上过赌桌,也鲜少光顾德兴社的云烟,他甚至连黄酒也不沾唇,他每天保持着清醒的大脑与敏捷的思维,在那些日子里,只有一件事情依旧可以使他暂时舍弃生意的算计,并且完全痴醉其中。
这件事情,就是听戏。
只要我还没有丧失记忆,我就会永远清楚地记得那一年的正月十五。就像所有的故事必须有一个开始,那天的那一段小歌班,那天那一个唱戏的女人,像一把利刃一样切断了时间的记忆,放开了故事的闸门,蛮横无理地将我的回想冲击得七零八落,那个嗓音宛若天籁的女人和那颗妖异的宝石,最终扼止了孙少爷的命运,并带走了他的性命。
每一年元霄夜,在盏盏花灯挑亮绍兴的夜幕时,陆游故居沈园里的水榭台上,都会上演几出小歌班,每一年的这个时候,在沈园里米黄色的梅花还未凋谢之时,孙少爷便会穿戴齐整,带着我穿过古色古香的老街,我们的脚步声会在未溶尽的春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当我们步入沈园,穿过圆月门洞走向灯光明亮处时,黑压压的人头与舞台上的云肩裥裙形成了强烈的明暗对比,我们总是会预订最好的前排座位,在盛满果脯与蜜饯的长桌前端坐着听到曲终人散。
那一日唱戏的却是红透大上海的蝴蝶班,市井间一直流传着有关他们当家花旦张云霞音色腻婉、荡人魂肠的言语,大上海的红顶巨贾也须为她的一张前台戏票颇费周折,但那天起先上来的却不过是一付清水打扮的老旦,唱了一出不温不火的《碧玉簪》,尔后是每年不落的《陆游与唐婉》,音平声落,只听出三两分凄婉,倒有五六分敷衍之意,台下的观众虽在叫好,孙少爷的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再听过一段《西厢记》,张云霞在一片如雷鸣般的掌声中出场,孙少爷也缓缓伸出手掌轻拍作响,那日张云霞唱的犹是拿手好戏《孔雀东南飞》,她仅在台上走开一两步,台下霎时便静悄悄没一丝声响,众人几乎屏息倾听,待到丝竹声起,仅仅吐出一句唱词,孙少爷的脸色忽然就变了,再唱了两句,孙少爷霍地站起来,急匆匆就分开人群,大步向园门走去。
我一时昏了头脑,全然不知出了什么事故,只是急步跟在后面,随着少爷走出沈园,不住口地叫道:“少爷,少爷,好端端的,怎么不听戏了。”
孙少爷的腿方要迈上沈园门口的曲桥,听到这句话,回过头来,竟有些气冲冲地说:“这唱的是什么?这唱的是什么?给上海人唱戏是唱戏,给绍兴人唱戏就不是唱戏了?她今天嗓子这么糟糕,还要登台作甚?不听了,不听了。”
孙少爷摆了摆手,仿佛要挥断先前的不快,疾步便走。我既有得知缘由,便没有再多嘴的余地,只跟在他后面悄声而行,我们方上得曲桥,抖听得有女子脆生生着笑出声来,有人说:“大家都说这张云霞如何如何来着,自创歌班张派,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今天跑来一听,却也不过如此嘛。”
另一个极温柔极温柔的声音说:“你可莫小瞧了人家,估摸是她今日犯了风寒,才走了音,平日当不是如此。”
先前那女子说:“我看她平日也不见得如何了得,只怕连您一半儿也不如。”
另一人慌忙道:“千万莫要乱讲,人家是当红名伶,我算什么东西……”说到此处,忽然低低叹了口气,远远听来,却有说不出来的寂寞哀婉之意。
我和孙少爷听得声响,心下好奇,齐齐循声望去,只见桥下的小小石阶码头上,两名女子一前一后缓步而下,前一人着了件宽大的貂皮袍子,袍子下套了件江南时兴的绿锦锻云衣,一望便是富家出身,后一人却做丫环打扮,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寸步不离,却始终保持一尺来远的距离,灯光昏黄,看不清两人的面容。
码头下停了一条乌蓬船,一名带了乌毡帽的船夫见到二人过来,慌忙站起来说话:“夫人,就听完戏了?”说着弯下身子,伸出一只手去做搀扶。
前面那女子点了点头,提衣上船,后面那丫环紧跟而上,两人一并坐进舱内,将灯笼挂在船头,既瞧不见人影,我们也失了观望的兴致,孙少爷一招手,方说:“走吧。”却听那乌蓬船内那丫环咯咯一笑道:“我记得去年您也是唱过《孔雀东南飞》的,我就记得比她好------我要听。”言语间颇为亲切,全没有主仆生分。
那夫人说:“胡闹。”
那丫环不依不饶:“只唱几句,让我洗洗耳朵里的浊气。”
这时那船夫划动船桨,水声轻响,乌蓬船一晃一晃,水面似一柄出鞘匕首般平整分开,那夫人虽在说话,声音却被远去的船只挟持,以致越来越轻:“这里人这般多,胡乱唱来真是丢脸……”
这时那丫环压低嗓子,轻轻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船舱内霎时一片咯咯笑声,笑声一止,舱内忽俄没了声息,四下里只听得一泓碧水教船桨翻动,哗哗轻响,我和少爷方走到桥头,乌蓬船内忽有人放声唱道:
“惜别离,惜别离,无限情思弦中寄,弦声切切如细语,新婚怎忍长别离,好夫妻,长相聚,一对孔雀永双栖……”
歌声忽起,如一道亮光于春夜里袅袅升起,冲冰破雪,扬天而去,唱腔哀而不伤,温婉如诉,收发自如,同一首小歌班,与张云霞所唱立判高下,孙少爷忽俄全身一震,如遭雷击,嘴唇微微一颤,如泥塑般呆呆立在原处。
歌声渐去渐远,不一会便拐过一道曲弯,连船带音没入黑暗之中。
良久良久,孙少爷方缓过神来,我看到他的目光如一缕春日朝阳透进冰天雪夜,他整个人忽俄都舒展开来。他很快忘却张云霞歌声里的不快,他兴奋得全身似在微微颤抖,好一会儿,我看到他往口袋里掏摸许久未动的云烟,他需要香烟的气息来稳定自己的情绪,但是他很快就被自己所打败,他连划了几根洋火,都没有点燃嘴边的卷烟,空气里开始弥散着火柴燃烧时的硫磺气息,我抽动鼻吸,开始贪焚地呼吸这种奇异而有趣的气味。
最后他停上了这种尝试,他把卷烟拿下来,放在手里,他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手指狠狠一夹,就将卷烟俐落分明地夹做两截,他全身颤抖随之平静下来,他立在曲桥上,一字字说:
“我过去看看。”
说罢他便大步下了曲桥,沿着河道顺着歌声远去的方向走去,我仍旧忠心耿耿地跟在他在背后,但只走出了两三步,他便回过头,向我张手一挡说:“不用了,你先回去,我一个人便行。”
他没有等待我的回应,返身放步而行,他追踪歌声的热烈让我有了被抛弃的刺痛感,我一个人站在春雪未尽的曲桥边上,看着他的长衫背影缓缓被黑暗吞没,恍惚之间,竟莫名一股彷徨惊慌涌上心头。
那天我一个人孤零零回到了琳琅行,我点着了铺子里的煤油灯等待孙少爷的归来,那天晚上,当我重新站在古董架前打量那些历经千百年时光雕刻的器具时,第一次深切感受到了这些古物遗留下来的教人背脊发寒的阴冷感。在我把灯芯里燃掉的芯草剪到三截之后,孙少爷终于在深夜时分回到了琳琅行。
他似是吃醉了一般,对于我的存在视若无睹,一个人在屋子是迷迷糊糊地走来走去,他嘴里轻轻哼唱着歌班小调,脸上的形容时而忧虑,时而欢喜,时而惊诧,时而肃穆,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已,琳琅行百年家规的沉淀自那一夜的歌声开始粉身碎骨,他的人虽然已经回来,魂魄却已随歌声而逝,我从未见他如此忘我投入,更未及预想他将来更为痴狂的举动。
许多年之后,直到上海滩巡捕房的警察们在旅馆里发现我冰凉的尸首,我也不曾清楚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我历经磨难,坚韧不拔地踏上对许氏三兄弟的漫漫追杀之路时,我丝毫没有意识到是那一晚改变了我和孙少爷的人生轨迹,我们开始踏上一条漫无边际的荒芜大道,并且永远也没有回头的机会。
第二天早上,当春日的阳光透过枝叶落进开满迎春花的庭院,我从江南的明媚中惊醒过来,当我走进大堂,看到孙少爷竟趴在八仙桌上沉沉睡着,他的嘴角如婴儿般透露着微笑,我从未见他睡得如此香甜。
然而至此往后,琳琅行的平静岁月将永不复返。
孙少爷开始神出鬼没起来,有几次我在深夜里听到后门的吱咯声以及脚步踏过青石板路的声响,不用站起来打探,我也能从脚步的轻重与落脚的节奏感分辨得出这是谁制造的动静,我不清楚孙少爷背着老爷子在做些什么,我也没有打探底细的兴趣。
我只是一名伙计,而且是一个十分本份的伙计。
但是三个月后的一个深夜,在孙少爷的脚步声从后门的矮墙渐渐逝去之后,因为失眠而瞪大眼睛凝视黑暗的我忽俄听到了另一阵悉悉唆唆的脚步声,这声音紧跟着孙少爷远逝的方向而去,里面所包含的鬼鬼祟祟与不怀好意使我在警觉中一跃而起,我掀开被子,鞋也不及穿,赤脚就往外走。
这时大通铺角落里一个叫方洛的伙计忽然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冷冷望着我说:“你就这样出去?”
这个人的突然出现让我微微吃了一惊,我手扶门槛,愕立当场。
方洛又说:“对方有三个人,你只有一个……”
我不由奇怪起来:“你怎么知道是三个?”
方洛说:“我听脚步声……”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从被窝里摸出一柄闪闪发光的东西来,递给我说,“用这个,很快的。”
那是一把开过锋的匕首,我从来没有想过平日里比我还要本分的方洛会有这种东西。
但我还是走了过去,接过了匕首。
方洛这时忽俄露出古怪的笑容,他说:“孙少爷有一把洋枪,但平日很少带在身上,多一把刀,总比没有好。”这时他似乎决定结束和我的交谈,他把整个身子缩进了被窝,连脑袋也蒙得严严实实的,我听到他瓮声瓮气的声音从被窝里传来------“你放心,我以前也受过孙少爷的恩惠……你最好快点出去,再不出去就跟不上了。”
我微微有些怀疑他的陈述,但我接受了他的建议,我把匕首藏在内衣里,推开门走将出去。
虽然赤脚走路让我的脚底板被咯得生疼,但其毫无声息的优势很快展现出来,那晚月如银盘,我很轻易地分清了前面三人的身影,孙少爷快步在前,他为前方即将到来的兴奋而丧失了敏锐,那三人猫着腰细步紧随,却也对我的黄雀在后毫无察觉。
我们在长眉巷的小桥边上停止了各自的行程,孙少爷停在了初夏深夜的河岸边,开始左右张望,在万物茂盛的季节,河岸边上的柳丝如细眉一般根根轻垂,前面那三人与我几乎同时各自选择了一株柳树隐藏自己的身形。
这时前边三人里终有人悄悄发出声音来:
“他在等什么?”
声音虽小,我却不由得微微一震。
这是许老二的声音,就是将我的耳朵打聋了重新接好,我也能轻易分辩出这嘶哑的嗓音来。
许氏三兄弟是绍兴城有名的混混,他们的耳光是我少年时期最深切的回忆,每当他们的手掌在我脸颊上降落一次,我内心深处的仇恨就会深刻一笔,一直以来,我深切着渴望能将自己的感受完璧归赵。
我不会去招惹任何人,但欠我的,一定要还。
我是个本分人。
这时许老大压低嗓子说:“别多嘴。”
他虽只说了三个字,但一字一字压得极沉极狠,许老二立时闭上嘴巴,再不多言。三个人像三只壁虎一般趴倒在柳树后方,他们轻轻探出头去,连呼吸声似也屏息。
这时河道上水声轻响,一艘乌蓬船自小桥下平滑而出,一名少女伫立船头,手提竹篙,将一艘小船驶得又快又稳,望孙少爷咯咯娇笑说:“这位郎君,三更半夜在河道边作甚?”
我听得明白,这正是那日在沈园外碰到的丫环声音。
莹莹月光下,只见得孙少爷笑而不答,船只靠岸,轻轻磕在河道边上,孙少爷抬脚上船,立于船头,问那少女说:“在不在?”
那少女一甩头,叹了口气,侧着脸幽幽说:“你一来便要牵挂她……”
眼见孙少爷已上了船头,许老二复又沉不住气来,轻声说道:“再不动手,来不及了。”许老大只是摇了摇头,默然不语。
这时船舱内一只细细的手臂伸将出来,淡淡银辉下,也见得半截皓腕欺霜赛雪,向那孙少爷轻轻一招,舱内有人柔声说:“我在这儿,巧巧你莫闹他。”
孙少爷听得她声音,弯下腰急忙忙钻入舱内,船头少女睇着眼望那兀自晃动的帘幕看了半晌,只冷笑说:“好一对痴男怨女……”竹篙望河心一点,小船就势滑行。
许老二眼见船动,急得直要跳将起来,身形连动几次,都教许老大硬生生按将下去,许老二急道:“老大!”
我自身上悄悄摸出匕首,屏住呼吸。只要他们一动身,我必教他们血溅当场。
我绝不会容许有人伤害孙少爷。
任何人都不可以。
许老大却凝立不动,直望着那小船去远,方松开手掌,慢慢自柳树后走将出来。他的话不多,但每一个字都可以叫人心生寒意,他说:“现在不是时候……”
我一直都记得他说话的声音,他那奇怪的声色好似在千年寒池里泡过一百年,然后生鲜活猛地抽捞上来,直接镶钉在他的喉咙深处。他说完那句话,便甩了甩手,好似放下了一切,一步步跨过小桥,拐进巷子。
许老二与许老三小心翼翼着跟在后面,像是他豢养的两条土狗。
许老大的低沉阴寒让我开始忐忑难安,以后连续几日,我都悄悄埋伏在孙少爷的背后,但是许老大竟再未出现,那艘乌蓬小船也没有来过,有好几个夜晚,孙少爷一直在河岸等候到黎明,直到露水打湿了他的鬢眉与鞋尖,他方绝望地拖动疲惫的身躯,一步一捱着走回琳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