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更大，暗巷中一排木板盖的屋子，仿佛已被风吹得摇晃起来。他走近这排木板屋，在最后一间的门口停下。 门里却没有人声，也没有灯光，比门外更黑暗。傅红雪也没有说什么，就走了进去，回身关起了门，插上闩。 他似已完全习惯暗。 黑暗中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这是只温暖、光滑、柔细的手。 傅红雪就站着，让这只手握着他的手——没有握刀的一只手。 然后黑暗中才响起一个人的声音，耳语般低语道：“我已等了很久。”这是个温柔、甜美、年轻的声音。 这是少女的声音。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的确等了很久。” 少女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傅红雪道：“今天，黄昏。” 少女道：“你没有直接到这里来？” 傅红雪道：“我没有。” 少女道：“为什么不直接来？”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来了。” 少女柔声道：“不错，现在你已来了，只要你能来，我无论等多久都值得。” 她究竟等了多久？ 她是谁？为什么要在这里等？ 没有人知道，除了他们自己之外，世上绝没有别的人知道。 傅红雪道：“你已全部准备好了？” 少女道：“全都准备好了，无论你要什么，只要说出来就行。” 傅红雪什么都没有说。 少女的声音更轻柔，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知道……”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找着了傅红雪的衣钮。 她的手轻巧而温柔…… 傅红雪忽然已完全赤裸。 屋子里没有凤，但他的肌肤却如在风中一样，已抽缩颤抖。 少女的声音如梦呓，轻轻道：“你一直是个孩子，现在，我要你成为真正的男人，因为有些事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她的嘴唇温暖而潮湿，轻吻着傅红雪的胸膛。 她的手在探索着…… 傅红雪倒下，倒在床上，可是他的刀并没有松手。 这柄刀似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已永远无法摆脱！ 傅红雪注定是个悲情人物。他有绝世的武功，还有人性中最高贵的思想，但他注定是个悲情人物。而这个悲剧本来是应该发生在叶开身上的，只是命运的捉弄造成了两个人完全不同的人生。傅红雪后来知道这一点后，也曾慨叹过，但他无法改变自己了。他已经这样走过，结局或许可以改变，过程却没法再去改变。其实喜爱傅红雪的人有很多，萧萧子在《干杯事宜》里说“如果，我能遇见红雪。任他打骂，我是不会走，不会放开我抱他的手的。他是太骄傲。但，路太寂寞，太寂寞。所以我懂得，我没有放手的理由。”那一刻，萧萧子是愿意自己就是翠浓的。而我，曾经用傅红雪作为网名，一用就用过三年。我不是女人，不能象萧萧子那样，情愿做为翠浓去伴随他，我也许愿意做叶开，做他唯一认可的朋友和兄弟，使他不至于太过寂寞。 天涯远不远？不远，人已在天涯，天涯还会远吗？ 傅红雪的悲情，除去自己被人培养成一个复仇的工具，还有就是被爱人所利用和抛弃。他唯一爱的女人，只有翠浓。不管他外表如何冷漠，他毕竟也是个男人。更因为冷漠，内心对爱的渴望就更炙热。翠浓，就是他第一个女人。谁说只有女人最难忘记自己的第一个男人 ？男人难道就不是这样？ 翠浓其实只是个风尘女子。和所有女人一样，她并不特殊，但是他却是傅红雪的第一个女人。傅红雪落拓江湖，但与男女之情，他却是一片空白。在天涯羁旅中，碰见了自己第一个女人。那种暗夜里的初体验，任谁也不容易淡忘。我想这也是古龙曾有的体验。我一直认为古龙的纯情初体验，也是奉献给了一个风尘女子，古龙自己从来没有提过（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从傅红雪和翠浓，也能得见端倪。古龙于性的描写，大多简单直白，尤其是写女人，动不动就脱衣解带，仿佛天下女子都是一个德行。只有这一段尚还有文学化的痕迹，还略有文学的朦胧和美感，我认为这是他心迹的反映。在他心底里保留的，兴许就是当年自己的初体验。 黑暗中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这是只温暖、光滑、柔细的手。——于寂寞的夜，那只温暖的手岂只是温暖了他的肉身，是温暖了他的灵魂呵。 可惜傅红雪的爱情，毕竟是个悲剧。萧萧子说“他太寂寞，太寂寞”，萧萧子用咏叹的语言怜惜了傅红雪，这个冷如冰雪的男子身上有着那么炙烈的情感，可惜翠浓却轻贱了这份情感。她也轻贱了自己。 割自己身上的肉，什么时候最疼？不是最后一块，是第一块。当习惯了疼，也许反而有痛并快乐的感觉。但第一次，永远都是不一样的。第一次的爱，基本还不懂得爱，但正因如此，感受才最深刻。这一点，不管凡人还是伟人，其实是一样的。只是到了后来，感觉越来越淡。因此，古龙笔下，性也不再美丽。他笔下的女人，也就总是“那个”样子了。 一支蜡烛在自己的光焰里睡着了。 宝宝，让我们轻轻走下楼梯，把睡前踢翻的世界收拾好。 你还留在地毯上的小小的生气， 把它带回暖暖的被窝里。一支蜡烛在自己的光焰里睡着了。时间的摇篮轻轻地摆，死亡轻轻地呼吸，我们偷偷绕过它。宝宝，紧紧怀着我们向永恒求救的密码。 让我们到沙滩上去放风筝，从流星在夜幕所突破的缺口，探听星星们的作息。让我们到你头发上去滑雪，一切，请不要惊动了我们的文明。一支蜡烛睡着了，象奇妙的毛笔，梦呓般朝空中画着。让我们在打烊前到面包店,购买明天的早餐,如果你愿意,稍后 我们将行窃地球的导航图。 一支蜡烛在自己的光焰里睡熟了。宝宝，用你优美的嘴型吹灭它，我们豢养于体内的死亡一天天长大，他们阻隔着我们的爱情。彼此说些什么？宝宝！但你又美丽又困倦，睡前，那些情怀，你歪歪斜斜地排置在妆桌上。 罗智成的这首诗以给“宝宝”催眠的方式，写给他的恋人。 自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后，在中国传统诗歌中，蜡烛便成为痛苦和痴情的象征。当代更有人把它看成是男性的象征。罗智成诗中蜡烛的意象，似乎是传统意象和现代意象的混血儿。诗中有许多儿歌式的叠词，如“轻轻走下楼梯”、“小小的生气”、“暖暖的被窝”、“轻轻的摆”、“轻轻的呼吸”、“偷偷绕过它”等等，造成哄孩子入眠的意象，其实这却是诗人的障眼法。实际上，“宝宝”是对恋人极温存、极亲爱的昵称，全诗写一对恋人的欢会，有着极隐秘的性爱描写，这些，我们可以从“ 你还留在地毯上的小小的生气”、“把它带回暖暖的被窝里融化”、“让我们到你头发上去滑雪。一切，请不要惊动了我们的文明”、“但你又美丽又困倦，睡前、那些情怀，你歪歪斜斜地排置在妆桌上”等句获其心迹。因而这一场欢恋，一方面是缠绵的、热烈的、宁静的，满腹情丝如蜡烛的燃烧，热而长流，有着火热的生命的欢乐。另一方面，由于这场欢恋不符合“我们的文明”，它又是沉痛的、苦涩的、备受煎熬的，一如蜡烛燃尽生命的自我，恋人们时时惊惧于“豢养于体内的死亡”。死亡的意象强烈的在诗中出现，如“时间的摇篮轻轻地摆，死亡轻轻地呼吸”、“ 一支蜡烛在自己的光焰里睡熟了，宝宝，用你优美的嘴型吹灭它。我们豢养于体内的死亡一天天长大”，正是暗示这场生命的欢恋并存着死亡的威胁。全诗借直觉妙悟去体认爱情的本质，将生死以之的爱恋赋予巨大的欣慰和痛苦，体现了诗人敏感的思维力和纤细的观察力。 这是何等唯美的文字。这是东方式的唯美。 在雾的光晕中，一盏灯挂在临河的平台上，发出闪闪的微光。再远一点，有几扇照亮的玻璃窗，原来是一家小客店。 他们走进园子。细沙在脚下悉悉索索的响着。他们摸索着找到了梯子的踏级，进门的时候屋子里正在开始熄火。阿达挽着克利斯朵夫的胳膊，说要一间客房。人家把他们带进一间临着园子的卧室。克利斯朵夫靠在窗上，看着河中变幻不定的水光和豆一般的灯光，巨大的蚊虫张着翅膀望挂灯的玻璃上乱撞。房门关上了。阿达站在床边微笑。他不敢瞧她。她也不瞧他，但在睫毛底下留神着克利斯朵夫所有的动作。每走一步，楼板就会格格的响。客店里无论多么细小的声音都听得见。他们坐在床上，一声不出的紧紧搂抱了。 　　 园子里摇曳不定的灯光熄灭了。一切都熄灭了。…… 　　 黑夜有如深渊……没有光明，没有意识……只有生命。暧昧的，凶狠的，生命的力。强烈的欢乐。痛快淋漓的欢乐。象空隙吸引石子一般吸引生命的欢乐。情欲的巨潮把思想卷走了。那些在黑夜中打转的陶醉的世界，一切都是荒唐的，狂乱的…… 　　 夜里……有的是他们混和在一起的呼吸，有的是交融为一的两个身体的暖气，有的是他们一起陷了进去的麻痹的深渊……一夜有如几十百夜，几小时有如几世纪，几秒钟的光阴象死一样的长久……他们做着同一个梦，闭着眼睛说话，蒙眬中互相探索的脚碰到了又分开了，他们哭着，笑着；世界消灭了，他们相爱着，共同体验着睡眠那个虚无的境界，体验那些在脑海中骚乱的形象，黑夜的幻觉……莱茵河在屋下小湾中唧唧作响；水波在远处撞着暗礁，仿佛细雨打在沙上。泊船的浮埠受着水流激荡，发出呻吟声。系着浮埠的铁索一松一紧，发出钉铛声。水声一直传到卧室里。睡的床好比一条小船。他们偎倚着在眩目的波浪中浮沉，——又象盘旋的飞鸟一般悬在空中。黑夜变得更黑了，空虚变得更空虚了。他们彼此挤得更紧，阿达哭着，克利斯朵夫失去了知觉，两人一起在黑夜的波涛中消失了…… 　　 黑夜有如死……——为何还要再生？…… 　　 潮湿的窗上透出熹微的晨光。两个软瘫的肉体中重新燃平生命的微光。他醒了。阿达的眼睛对他望着。他们的头睡在一个枕上。手臂相连。嘴唇胶在一起。整整的一生在几分钟内过去了：阳光灿烂的岁月，庄严恬静的时间…… 　　 “我在哪儿呢？我变了两个人吗？我还是我吗？我再也感觉不到我的本体。周围只有无穷。我好比一座石像，睁着巨大的安静的眼睛，心里是一片平和……” 　　 他们又堕入天长地久的睡梦中去了。清澈的远钟，轻轻掠过的一叶扁舟，桨上溜滑下来的水珠，行人的脚步，一切黎明时分例有的声音并没有打扰他们，只使他们知道自己活在那里，抚摩着他们迷迷忽忽的幸福，使他们加意吟味…… 这是罗曼.罗兰巨著《约翰.克利斯朵夫》之《阿达》篇里的文字，这是西方式的唯美。 我一直视这些文字为经典。每当我看到这些文字，我会觉得心颤，会有一种携带着忧郁的快慰，会有些许记忆，如同退潮后的海岛，从水雾中浮现....那些暗夜里缠绕的气息，是最深邃和最古老的性和死亡的滥觞。在男女最直接的对话中闪过了爱、梦、希望、朦胧、以及忧郁、寂寞、美.... 可惜翠浓早已失去了这份纯情。因此，傅红雪最珍视的情感在她那得不到共鸣。对于翠浓，不存在欺骗与利用。因为她自己，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颗小棋子，她自己的命运，同样是悲哀的。 好在古龙最后给了我们一点安慰。在《天涯明月刀》里，我们看见了这样的文字： 一间寂寞的小屋，一个寂寞的女人。她的生活寂寞而艰苦，可是她并不怨天因为她心安，她已能用自己的劳力去赚取自己的生活，已用不着去出卖自己。也许并不快乐，可是她已学会忍受。 生命中本就有许多不如意的事，无论谁都应该学会忍受。 现在一天又已将过去，很平淡的一天。 她提着篮衣服，走上小溪头，她一定要洗完这篮衣服，才能休息。她自己小小的茉莉花，就是她唯一的奢侈享受。溪水清澈，她低头看着，忽然看见清澈的溪水中央倒映出一个人影。一个孤独的人，一柄孤独的刀。 她的心开始跳，她抬起头看见一张苍白的脸。她的心几乎立刻要停止跳动，她已久不再奢望自己这一生中还有幸福。可是现在幸福已忽然出现在她眼前。 他们就这样互相默默地凝视着，很久都没有开口，幸福就像鲜花般在他们的凝视中开放。 此时此刻，世上还有什么言语能表达出他们的幸福和快乐? 这时明月升起。 明月何处有? 只要你的心还未死，明月就在你的心里。 看到这样的结局，不管怎样，我心里会好受很多。 明天的事留待明天，可是今天还是开心才好。 我也忽然明白，高立对双双，怀有的也是对自我的救赎。只愿在孤峰极顶的舞蹈，有一个永远的舞伴。 对他们这样的人，一生的梦想，也就仅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