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一直记得,公元一九九五年的秋天,阳光初好,房东大娘在邵阳市衡器厂前面红砖毕露的自家屋檐下放声痛哭,那一天是她丈夫的祭日,她肆无忌惮的哭声在秋日里瑟瑟作抖,吓坏了我们一群路过她家门口的少年,我一直都记得她哭泣时深彻入骨的痛苦,那种情形连同秋日里残存的阳光像尖刀一样扎在我的记忆深处,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悲伤这种田地,当我翻越人生折叠曲伏的历境,苟且残喘着奔跑了近二十九年,回望那凌乱而惨淡的人生,方隐约感悟到房东大娘的悲戚与伤痛,在模糊的记忆里,房东大娘九六年病逝在家中,连同带去的是她一生的悲悯与过往,在那场嚣闹而无聊的葬礼之后,埋葬的不仅是一个人的人生,也有少年时挥之不去的对生命的恐惧. 2.在我24岁那一年,深冬,我回到家乡去看望奶奶.当我与爷爷在屋檐下不期而遇时,我只是含糊着叫了他一声,并且转过头去,表示自己陌生而冰冷的情感,爷爷依旧与奶奶生活在那幢充斥着破烂家什的故居,屋子里只有几根板凳,一些没有烧尽的柴什,爷爷中风一年,带着圆帽,嘴角不停地流着涎水,看到我,他努力地想站立起来,但一切尽是徒劳,他只是含含糊糊地说着话,却听不清他在讲什么,我只是问他,奶奶在哪里?奶奶在哪里?他把手指一指某个方向,我就再也没有看他一眼,将他抛弃在烟尘弥漫的时光里,去看望慈祥的奶奶去了.这是我一生中关于爷爷最后的片段回忆,无论我如何打开时光的井盖,跳下去拼命捞取记忆的残渣,我也找不到其他关于爷爷最后几年的某些记忆,这位一生都在子孙面前努力塑造暴戾与愚昧形象的老人,被时间冲刷得干干净净,连记忆的财产也所剩无几,他壮年时肆意殴打子孙时的莽撞气概,老年时捡别人扔在马路上的死鸡时的肮脏气质,都被大多数儿子连同他的贫穷一路继承下来,他生下的八个儿女,一生都在中国社会最底层的贫困区域垂死挣扎,他是家族卑劣气质的罪魁祸首,却一生都在负隅顽抗,至始至终,我去给他上坟也绝不下跪,虽然我清晰地知道自己与传统儒礼的对立在道义上未必正确,但死者虽逝,生者却还需坚持. 3.在初去长沙念书的第一年,同班同宿有一位清秀而愉快的少年,我们一起分享着青春里张扬的味道与那座昏庸学校里无聊空虚的课程以及丑得跟狗屎一样的校服,他在寝室里唱歌时模样一直历历在目,直到开学三个月后,有一天他走在校园的林荫道,突然脑部血管破裂,栽倒在地,便再也没有起来,在他离去的第一个晚上,整个宿舍的同学都不敢闭着眼睛睡觉,而后是一场荒诞而生硬的追悼会,再而后,人世间便仿佛再也没有这个人的存在,我们念书,毕业,争名夺利,生儿育女,时光的黄土将这位同学埋入千尺深处,我们在世间狠毒而卑微地厮杀时,竟再也没有人念及此人,再问同学,个个面有茫然,许久许久,才能回忆起种种蜘丝马迹,每念至此,总觉不寒而栗,人类对于死亡的恐惧,并不在于死亡本身,而是在于生者的遗忘,以及自身被世间遗弃的孤独感,但是,我们每一个人,终将只会化作一捧余灰,或是族谱里的一个字眼,无论怎般挣扎,都躲不过死亡宿命而公平的裁决. 4.或许,我在这里悼念的不仅是一些消逝的人类,也是在展望死亡深不可测的本身,以及生命里永不消磨的对生存的惧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