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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一个厂妹的故事 “你晓不晓得二楼办公室里头的文员阿娟?” “嗯。” “你当然晓得嘛,就是那个做人事的阿娟,跟你住同一个宿舍的阿娟嘛,对不对?她好些天没来上班了,对不对?” “嗯。” “说起那个妹子,娇气得很,来工厂打工,又嫌伙食不好,又嫌住宿不好,还说天天加班,受不了一天做十几个小时,呷不得苦,要是好呷好住,还打什么工罗?我们五一也上班,国庆也上班,大年三十都上过班,我们哪里喊过苦?哪里叫过冤?不过她娇气是娇气,长得还可以,前面也翘,后面也翘,这个车间里的后生,要是看到她路过,眼睛都勾直罗,你晓不晓得------我悄声跟你说啊,你莫跟别人讲------这个阿娟啊,自离了以后,跑去别的镇子里面的酒店做桑拿妹去罗,你晓不晓得桑拿妹是做莫子的?你摇头了,你就是不晓得嘛,我悄悄地跟你讲,就是做小姐诶,你讲好不要脸的,她年纪轻轻,跑去卖那个,钱是赚到了,以后何得做人噢……” 7月9日,下午17点56分。 永泰高尔夫NPC小组线C组白班。 摄氏34度。 车间里像闷烧着的芬兰浴,每个人后背上是汗,额头上是汗,连小腿处都有汗水滚淌而下,只要稍微动弹一下,那汗水便粘着衣服,全身一阵恶心的难受,周围磨光机的轰隆隆声,清洗机的滋滋声,喷漆枪的嘶嘶声一阵阵一片片一团团翻滚而来,在热浪与噪音的双重夹击下,李云香在包装机前麻木而机械地将高尔夫球头使透明薄膜装好,再递到包装机前熨平,身边负责做最后一遍球头清洗的唐桂兰,一边麻利地用使棉布蘸取天那水擦拭球头,一边叽叽咕咕叽叽咕咕与李云香说着话,她洪亮的嗓音在磨光机与喷漆枪的包围下成功杀出了一条血路,喋喋不休地评论纷纷而落,坠入李云香的耳膜,李云香精疲力竭,心思又全不在这上面,将口罩解开半边,只是“嗯嗯”点头回应。 无聊的车间生活严重刺激着唐桂兰的表达欲,她已经无法阻止自己抑扬顿挫地发挥,她的舌头就像是刹不住车一样继续讲下去: “云香,我看你今天很不对劲,你怎么了?昨天晚上,你去哪里了嘛?我晓得你去看了录像了,那个录像厅,一到十一点就放黄色片子,我平常都不好意思去看,嗯,你看了一会录像,人就不见了,我坐在你后面第三排,那里面黑区区的,你是莫看到我,云香,你昨夜……” 李云香咬紧牙关,心头似被针扎过一般疼,她低下头,不说话,唐桂兰毫无止境的叙述让她心如刀绞,她便抬起头,打断唐桂兰的陈述:“昨天送回来返修的球头怎么样啦?” 唐桂兰并不在乎叙述的主题,她只需要一个叙述的过程,李云香既然摆开了一个全新的话题,唐桂兰自然兴冲冲地接下去陈述,唐桂兰说:“你说那些发到日本的小球头?昨天线长一扛着球头进来,我就知道是发日本的货,那些日本的质检,简直是在拿放大镜看东西……” 唐桂兰复又唠唠叼叼讲了三两分钟话,口水都喷到了脸上,李云香只是点头,也不插嘴,手里不停歇地包球头,烫薄膜,收球头,打包装,嘴里只是应:“嗯,嗯,嗯嗯。”唐桂兰正将日本客人祖上的德行探讨了一遍,铃声响了,等待许久的李云香赶紧关掉机器,除下口罩,解下围裙,将围裙口罩只往桌子底下一塞,对唐桂兰招呼了一句:“下班了。”也不待她回应,一阵风跑出车间,唐桂兰在后面十分诧异着追喊:“云香,跑那么急做什么?你饿坏了么?你洗手粉也不要?不洗手了么……” 李云香迫不及待逃出了她唾沫的包围圈,哪里还赶得及应她?只是一路小跑,下了二楼狭窄的楼梯,穿过成品仓成堆的纸箱,二楼刚刚下班的工人们正脱下套袖,解下围裙,一个个仿佛出笼的老鼠探头探脑着自车间里走了出来,他们一边肆无忌惮地大声吸痰吐痰,一边色眯眯地看着李云香远去的身影,他们露出黄湛湛的牙齿,开始对李云香的背影品头论足: “这个妹子跑得快啊,三楼的妹子就是身材好……” “是跑得快,你追嘛,追嘛,追到算你本事,鸟鸡巴蛋蛋,就只晓得嘴巴上讲讲……” 李云香跑得急,只字未闻,只是出了二楼大门,下了楼梯,悄悄沿着墙根走到大球头磨光组的队伍里去了,这一路小跑,收不住气,胸脯一起一伏,那双发育良好的美学部位立刻吸引了磨光工人们兴奋的目光,他们一个个假装东边看看,西边看看,一边不经意地去瞄向那挺拔的前胸,他们每多看几眼,嘴巴里便不停地咽着口水。 李云香自然知道那些磨光工人在看什么,她对这些眼神毫无畏惧,她只是低着头,推开身边一个男人,走到队伍中间,站在了刘庆翔的身后。 磨光工人们立时兴奋得噢噢直叫,他们说: “刘庆翔,这个妹子站在你后面呢,他偏要站在你后面。” “刘庆翔,别个为啥子站在你后面,你讲,你是不是要负什么责任?” “刘庆翔,你做了什么亏心事罗,你低着头做什么,你又不是老鼠,你低着头想打洞么?” 李云香自然听懂了这些污言秽语,她转过头,恶狠狠地说: “一群流氓。” 磨光工人们对于这个封号感到无比荣耀,他们开始越发情绪激昂地回应: “我们是流氓,但我们不耍流氓,刘庆翔,你昨夜里是不是耍流氓呢?” 二十二岁的刘庆翔在磨光车间已经工作了两年,长年灰尘弥漫的恶劣环境让他的脸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他低下头嘿嘿地笑了一阵子,那笑声中颇有两分得意,又有两分炫耀,他抬起头教训后面那些发情的公狗们: “你们想打洞,自己回家慢慢打,要打出水平,还要打出技术。” 李云香听到他说出这般话来,便咬着嘴唇,只是在他背后冷冷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起到了极强的穿透力,刘庆翔只觉得自后背到前胸,一阵透心的凉。刘庆翔便不敢讲话来,只讪讪笑了两下,便抬出一只脚来,有事没事地朝地上踢了起来。 打卡铃声恰如其当地拯救了刘庆翔,他从李云香锋利的眼神中抬起头来,讨好似地讲: “打卡了打卡了。” 然后赶紧转回头,不敢和李云香对视,大步流星地低着头朝打卡钟的方向走去。 铃声只响过一声,埋伏在各个车间出口处的工人们急踏着水泥地一下便冲了出来,一条条黑压压的人龙自各个门口喷涌而出:前段工人们带着一身的腊味,剔着指甲里残余的软腊走了出来;模具工人们翻找着衣袖裤脚处的铝屑铜粉,一路拍打着衣裳走了出来;锅炉工人们红光满面,眯着眼睛大汗淋漓着走了出来。走在后方的车间工人虽各有各的走法,前方的工人们却如狼似虎撒开步子哗啦啦就冲了出去------我们都知道,永泰厂中餐只休息一小时,晚餐只休息一小时,这唯一的一小时,徜若不愿意去啃食堂里那些台湾人施舍的免费猪食,要去旁边的市场买菜,要回家洗菜,要煮饭,要炒菜,要吃饭,还要收拾碗筷,再眯上眼睛打一会盹,这短短的一小时,无论如何切角削边,总是要争分夺秒------于是总有人似亡命之徒一般与时间赛跑,听到那刺耳的铃响,就像野兽一般撒开步子冲了出去。 站在打卡钟前的保安是见惯大场面的,那些冲在最前头的人,哪怕他们跑出禽兽一般的速度,他们也可以视而不见,但是今天不同了,今天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她刚刚卸下了女工的担子,赶着去迎接家庭的重负,她是如此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以至于完全没有留意到地上一滩黑漆漆的机油,她一只脚踩在了油心里,整个人就朝保安直接划了出去,圆乎乎的身子顺势在地上滚出一个一百八十度大回旋,女工吓得呜呜有声,头发都飘起来,双手凌空乱张,一把抱住了保安的两条小腿,方才稳住身子,坐在原地。地上却划出一道黑草的弦印。 女工的即兴表演引来了两千多名工人的轰堂大笑,错过精彩瞬间的工人一边打听着发生了什么,一边探着头慌慌张张从队伍里伸长脖子,寻求兴奋的残渣,那保安自己也觉得有趣,只是憋着笑,伸手将女工扶了起来,妇人站起身来,屁股上一片乌漆抹黑的东西,越发涨红着一张脸,低下头不敢见人,慌乱里竟连工卡也忘了打,只低着头一路小跑奔向公司大门,只是脚底上的机油未揩,才跑出两步,张着手一屁股又摔倒在地。 工人们越发笑得厉害了。 张庆翔自然也跟着大笑起来,他那被磨光机耗尽精力的枯瘦身子一笑起来,抖得跟风里面的竹子似的,他笑了好几声,也没听到后面李云香发出什么动静,于是十分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李云香对视过来的冰冷怨戾的眼神立刻让他对这个决定追悔莫及,他只好兴意消阑着回过头去,嘴里全不是味儿。 待到那妇人捂着脸跑出工厂大门,队伍终恢复了平静,工人们依次过到打卡机前打完卡,三三两两出了厂门,刘庆翔到了厂外,走一步,李云香便跟一步,刘庆翔一停下来,李云香也就不管不顾,上前一把拉住他衣袖,往旁边小巷子里拖,刘庆翔被她生拽着走,像受了莫大委屈一样说:“你干嘛呢?拉我干嘛?别拉我啊…….” 后面几个工友见得,就吹着口哨喊:“李云香你拉刘庆翔做什么?去小巷子里打啵么?” 李云香鸟都不鸟他们,只是板着脸,将刘庆翔拉到旁边的小巷子里,那巷子里尽是楼上租客丢弃下来的垃圾,两个人一走进去,脚底下塑料袋、矿水泉瓶子踩得咯吱咯吱地响,李云香看看周围没有人,就放开手,抬起头质问刘庆翔:“你要怎么办?” 刘庆翔两只手放在上衣袋里,低着头,一只脚将地上的空矿泉水瓶子踢来踢去,含含糊糊着说:“什么怎么办啊?” 李云香气就冲上来了,她涨着脸说:“昨晚你那样…….你……你这个王八蛋,你们都是王八蛋,狗崽子养的。” 刘庆翔满脸无所谓地回应:“是你自己喝醉了啊,大家都是你情我愿啊……” 李云香怒气冲冲说:“你们灌我酒,还轮流灌我,你们早算好了!什么不喝老乡这一杯不给面子,什么有老乡照应好说话,你们这群畜生,我喝醉了,他们全走了,就留你一个……”李云香说着说着,眼泪就汪汪地流了出来,鼻涕也出来了,她撇过脸,使开手掌擦了擦眼泪,又伸出手指揩了揩眼角,她说,“你们早想好了要占我便宜,你个狗杂种,王八蛋,畜生…….” 说到痛恨处,舞开两只手噼哩啪啦往刘庆翔身上乱打,一边打,一边哭。 刘庆翔也不还手,由她打了半天,便一脸冤屈地劝导她:“我也不知道你是第一次啊……” 李云香张口就骂:“第你妈个头!你还有脸说!” 刘庆翔脸上露出颇有些得意,又颇有些遗憾的神色来,他讲:“女人都要这样子的嘛,难免的嘛,迟早的嘛,你想开些就好了……” 李云香见着他那副油里油气的模样,恨不得抽他一耳光来,她咬牙说:“现在这样子,要怎么办?我要是怀孕了……” 刘庆翔赶紧分辩:“不会怀的,我晓得分寸……” 李云香看着他一派无赖的面容,虽是烈日天气,只觉浑身冰凉,她抱着身子,退开两步,倚在巷墙上,斜着脸抽泣了好一会儿,她方说:“我听说你有女朋友……” “有一个……”刘庆翔赶紧挑明态度。 李云香便冷笑起来,她知道这个男人并没有半分想负责任的意思,喉头微苦,内心深处忽然觉得无尽的悲哀涌了上来,她转过脸,尽量想收住啜泣,两只眼俯视着脚底下脏兮兮的垃圾袋------却如同俯视着自己的人生一般。 刘庆翔见她半天也不讲话,赶紧补充说:“我女朋友是一个村的,父母都认得,熟头熟面……” 李云香见他如此着急撇清关系,只觉一阵阵反感厌恶,打断他说:“你不用讲了,滚!” 刘庆翔见到有台阶可下,赶紧一摊手,紧接着话茬往下讲:“你叫我滚的啊,我滚啦。”两只手插在衣袋里,一步一晃走出几步,到了巷口,回头看了李云香一眼,又讲,“我真的滚啦?” 李云香从地上捡起一个矿泉水瓶子就砸过去,大声骂:“滚!滚得越远越好!” 刘庆翔侧身一躲,眼见得那矿泉水瓶子哐啷啷滚到墙角,嘿嘿笑了两声,一摇一摆屌儿郎当着走向食堂。 李云香眼见着刘庆翔大步离去,自己孤零零站在巷子里,很快陷入了无助与凄凉的包围圈,她便背对巷口,不敢叫工友看见,压低声音,捂住嘴巴,悄悄着哭了好一会,她哭得全身一抖一抖的,像棵寒风里的竹子一般。 良久良久,李云香的情绪方才稳定下来,她挑起短袖工服,低下头,就着袖口擦干净眼角的泪痕,又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擤了擤鼻涕,她把用过的纸巾攥在手心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小巷,将自己与伤心一并掩藏到下班的人流里。 一直走到食堂门口,见到那儿停了一辆垃圾拖车,清洁工人带着草帽在一旁清扫道路,李云香方把纸巾扔进拖车里,走进湿漉漉的食堂。此时眼前黑压压全是人,工友们拿着各式各样廉价的搪瓷塑3胶饭盒,低下头在铁皮饭桌上如猪狗般吃得呼哧有声,打饭窗口前的工友们分成几队,已歪歪斜斜排出二十来米长。 李云香知道刘庆翔就在这长长的队伍当中,一想到这一点,恶心反胃的感觉立时冲将上来,她便再没有一丁点食欲了,恹恹着上了楼梯,拐进二楼,二楼楼梯口是一排洗漱间,生了锈的水龙头有水珠滴滴而下,几个盛满衣服待洗的桶子连着刷子洗衣粉被人胡乱预先堆在了上面,宿舍里狭窄阴暗,再往前走,全靠墙上结了蛛网的日光灯施舍光亮------宿舍里原先也有窗,但台湾人为了防止员工偷窃高尔夫球头,将窗户全部捆上防盗网,又使胶布封死------那一间间狭小的宿舍,便如同一具具棺木一般了。 李云香走到205的门前,摸出钥匙准备开门,一低头,却发现挂锁敞在一旁,想来有同宿舍的员工进来过,便推门进去,屋子约莫有18平方,却摆了四张上下铺铁床,住了8个人,屋子当中另摆了张长桌,桌子上乱七八糟堆满了各色物什,床上床下塞满了盆桶箱包,平日里呼吸可闻,下脚也难,李云香木木然然着走进去,掩了门,坐在自己的床上,尚未散尽的情绪拖住了她的思维,她便呆呆着出了会神,心里头悔恨交集,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那长叹声还未有尽余,上铺忽有人说:“云香,你叹什么气呢?” 李云香吃了一惊,跳了起来,站起身来回望上铺,只见那好些天没见的阿娟,正睡在薄毯里,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臂,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自己。 同宿舍的姐妹太多,李云香和阿娟平日交情也不甚深,抖然见到,却也颇有些惊喜,只说:“阿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好多天没来上班了!” 阿娟自床上坐了起来,挨到床沿,两只春笋般的细脚丫凌空一晃一晃的,一边打理头发一边说:“上午回来的,宿舍没人,我一觉睡到现在。你叹什么气啊?” 李云香不想提及自己的事,反问她:“你这些天哪儿去了?你不上班了?” 阿娟两只手撑住床边,轻轻一跳,小兔子般从上面跳落下来,光着脚蹬蹬蹬走到墙角,趿了拖鞋,也不答她话,走回来低着头看着她,李云香被她看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只说:“你干嘛呢这样看我?” 阿娟说:“你刚哭了?” 李云香作贼心虚着笑起来,只说:“哪儿呢?没有。别乱讲。” 阿娟只盯着她看:“我一问你为什么叹气,你就不答我,你装什么啊?你不想讲我也不问了。”说完便蹲下身子,钻在铁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来,那箱子颇大,动起来里头一片叮哩咣啷的响。 李云香说:“箱子里是什么?这么响?” 阿娟便把箱子打开,十分大方地就着日光灯给李云香看她的宝贝,却是十几个大瓶小瓶,保湿水、护手霜、睫毛膏、彩妆盒一类的玩意,李云香微微吃了一惊:“这么多化妆品啊?”拿了一瓶精致的小盒放在手里,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女孩儿天性,一时爱不释手。 阿娟说:“我才这么一点,你还说多。” 李云香说:“我都不用的,每天都在上班,下班都十一点了,回来就睡,醒了又上班。” 阿娟一脸麻木地点头说:“是啊是啊,每个月拿一千三百块钱,给台湾人做牛做马……你抬起头来,抬起来啊,让我仔细看看。” 李云香不由自主抬起头来让她看,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讲:“看什么啊?有什么好看的?” 阿娟两只手捧住她脸庞,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两只手凌空对着她脸上比划,嘴里说:“你挺好看的啊,化化妆,是个美女啊。可惜了……” 李云香说:“可惜什么?” 阿娟却只笑,三两下蹿到床上,把那些衣服啊,薄毯啊,全一古脑儿扔到下铺,胡乱叠了,都往自己的箱子里塞。 李云香不禁问她:“你收拾东西做什么?” 阿娟说:“不干了呗。” 李云香说:“你找到新厂了?” 阿娟用一种百思不得其解的眼神望着李云香,冷笑说:“你在永泰做了两年了吧?你想一辈子做厂妹?” 屋里的窗户虽被胶布封死大半,夕阳兀自从残破处投射而入,那金黄而灿烂的阳光劈开灰尘,正射照李云香脸庞上,李云香仿佛被阳光刺痛般全身微微一颤,身子向后退缩了几步,心里头忽俄一阵阴冷的疼-------“厂妹”-------工厂里工友们是不会这样相互称呼的,但卖地收租的本地人会,踢门查证的治安队会,指手划脚的台湾人会,他们说到这个词的时候,内心深处便会莫名获得一种高贵的自我认可,斜着眼睛有意无意望向描述的对象,嘴角总有两分鄙夷而轻贱地笑。 李云香便只觉心头一阵阵刺痛,疼痛刺激着她的神经,愤怒及时跳了出来,她忽然握紧拳头,将手掌往桌子上重重一拍,猛然站了起来,她像只发怒的狮子望着阿娟说:“我是厂妹怎么了?我不偷不抢,靠自己双手讨生活,我工作是苦是累,挣的每一分钱都心安理得,我不像某些人,跑去酒店做桑拿……” 你若伤害别人,别人也必将伤害你。 阿娟微微有些吃惊,眼珠子骨溜溜转了两圈,却也不着恼,继续收拾她箱子里的东西,她说:“你听谁说的我在酒店做事…….” 李云香说:“唐桂兰讲的,有人看见你在樟平…….” 阿娟说:“唐桂兰那样的长舌妇,她讲的话你也信啊?她跟我讲你跟刘庆翔有一腿……” 李云香有些气急败坏地喊:“没有这回事!” 阿娟点头说:“是啊,我也没有这回事,你看,这个人说话有什么可靠的。” 阿娟轻而易举地粉碎了唐桂兰的声誉,李云香的论据很快不攻自破,她只好坐下来,像只被戳破的皮球倚在床上。 阿娟眼见自己三言两语将李云香长足的怒气彻底击溃,微微摇了摇头,也不乘胜追击,低下身子专心将箱子里的东西收拾齐整,盖上箱子,拉上拉链,半蹲在地上,迷迷惘惘地望着天花板上的风扇,良久良久,她方说:“我要走了……” 她样子颇有些迷迷失失的,不知是说给李云香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李云香觉得自己还是要尽一份室友的义务的,她便站起来说:“我送你吧。” 阿娟摇了摇头,她的神色坚定而不容置疑,她说:“我上次没招呼就离开公司,是去深圳关内应聘做外贸公司的文员,进次关又要排队,又要办证,我就在我表姐家住了几天,你不要跟别人说我去深圳了-----二楼那些个男的个个色眯眯的,追不到我,到处讲我小话,唐桂兰的老公,是不是就在二楼做整修?” 李云香说:“是啊。” 阿娟便冷笑说:“他老公那帮子人,最喜欢周末约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厂妹出去灌酒,占人便宜,你知不知道我们寝室的陈彩洁……” 李云香全身一震,双腿虚弱,伸手向身后一摸,咣啷将桌子上的一个饭盒打翻在地。 阿娟瞄了瞄她,说:“这点事你激动什么,四楼办公室那几个女的,跟台湾人的事我还没说呢------我走了,你别送了,说不定将来深圳见了。” 阿娟拖了行李箱,正走到门前,忽然又想起什么,伸出手在身上摸来摸去,找到一只圆珠笔,走回几步,对李云香说:“拿张白纸给我。” 李云香将桌子上的杂物一件件收掇开,没寻着白纸,阿娟瞥见桌上放了一张记账用的笔记本,打开一看,是陈彩洁日常花销的开支记录,上面一行行写着:洗衣粉 3.5元 卫生巾 5元 方便面 2元 弟弟学费 1274元……. 阿娟便笑:“这陈彩洁挺会持家嘛,他弟弟还在念初中是不是------狗娘养的学费。” 翻开后面几页,找到几张没写字的,哧啦一下撕下一张,就着灯光沙沙沙沙在上面一气呵成写了几个数字,递给李云香。李云香伸手接了,仔细一看,却是一串手机号码,李云香奇道:“你买手机了?” 阿娟自裤袋里摸出一个手机来,得意洋洋地在李云香面前晃了晃。 李云香说:“有手机就好,以后好联络。你在这边两个月的工资还没领吧?还有押金没退吧?” 阿娟用手指着办公室的方向踮着脚尖诅咒:“给那些台湾人留着做寿衣钱。”轻轻走过去抱了抱李云香,“我真走啦,全宿舍你最没小心眼,挺喜欢你的啊。” 李云香被她热情的表示方式弄得颇不自在,两只手举在半空,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阿娟早料她吃受不住,嘻嘻一笑说:“云香妹子,真走了,刚才惹你生气来着,是我不好。” 李云香说:“我也不好,你走好。” 阿娟点点头,拖了行李箱,稀里哗啦一路响着走出大门,回过身子又招了招手,窕窈身姿,转瞬拐进了过道。 李云香听着她行李箱轮滚动的声息渐去渐远,没来由得竟又叹口气来,一个人捱捱呆呆坐在床沿,心里面忽又想起刘庆翔方才的神色,内心深处止不住地一阵阵厌恶翻滚而上,想起桌上凌乱不堪,正待要站起来收拾,宿舍楼里的晚间加班铃声丁铃铃响了起来。 马上又到了晚上加班的时间,那铃声像宿命般在催促着李云香的归位,李云香便十分顺从地从口袋里摸出厂牌,缓缓套在了脖子上,她仿佛一头被人套住缰绳的老牛般低下头去,慢慢走过那残留的阳光,走过狭窄而逼仄的过道,一直走到了门口,她方回过头,看了看昏暗而潮湿的寝室。 心里面蓦名一阵酸楚涌将上来,她想,她这般想: “我终究只是个厂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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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黎光的第一次抢劫 “你来广东两年了吧?” “是。” “这两年来,你都做过些啥子工作?” “做过三个月搬运工,三个月仓管,七天电焊,五十二天火花机学徒,半年鞋模,半个月纸样,还做过四个月裁床。” “你记性不错嘛,做的工作也不少嘛,怎么都不做了呢?” “又苦又累,挣不到钱。” “你也晓得又苦又累啊?我当初就劝你莫进厂,莫进厂,广东遍地都是呷人的黑厂,你听过莫?你一遍都莫听过!你进一次厂,押一次身份证,还要交押金,还要押一个半月的工资,哪家龟儿子的工厂不扒你一层皮?你辛辛苦苦做一个月,累得跟条狗一样,还要贴钱把厂里面,你晓不晓得你是犯贱啊你!你舅姨我看着就不心疼?你要逞能!你要耍狠!你去啊,你再去进厂啊,等到你一身骨头一身皮出来,你就晓得舅姨讲得对不对了!” 7月10日,下午17点59分。 东莞市虎安镇陈家围工业区。 摄氏35度。 张广进坐在摩托车身上,双手握住把手,转过脸,露出满嘴饱经劣制香烟熏烤的黄牙,喷出一嘴的唾沫,一声高一声低放肆地教训着自己的侄子,坐在摩托车后的黎光约莫二十出头,留了平头,着了一件洗得褪色的蓝衬衣,一声不吭低着头,双腿夹住车身,由着舅姨放肆说话。 侄子暂时的温顺助长了张广进的气焰,他在摩托车上肆无忌惮地怒叱了十几分钟,一直想不起什么新鲜而狠毒的词句来,他方余怒未消地渐渐歇了嘴,黎光见到舅姨暂时停了言语,如同刚从一个从弹雨纷飞的战壕里爬出来般张望四周,西沉的阳光正对着他的前方,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打量周围,前方是全亚洲最大的宝成鞋厂,六点整正是工厂下班时间,穿着蓝色劣制平纹布工衣的工人们,顶着一张张睡眠不足营养不良的脸,缓缓从工厂大门吞吐而出,蓝色的工衣很快覆盖到了马路两侧,并且淹没了张广进与黎光的存在。 张广进一边侧过身盯着身边刚走过去的一个女工的翘臀,一边对侄子言传身教:“你老爸老妈在老家,都下不得地了,就是下得了地,那一亩地两个人都养不活,叫你到广东来做什么?不就是为了挣钱么?你要本分,进什么工厂,我告诉你,本分的人都是傻逼晓不晓得?被人踩两脚都不敢吭声,狗都敢叫两声,我告诉你,要挣钱,就得跟着你舅姨好好学,我讲这么多,你听懂了没有?” 黎光便说:“我懂。” 张广进张口就骂:“你懂个屁!”这时那翘臀女工已经渐去渐远,张广进余兴了了地回过身,却再也搜寻不到感兴趣的所在,他两只细眼在人群里瞄来瞄去,最后说:“挣钱不辛苦,辛苦不挣钱,你晓不晓得这句话?这些打工仔厂妹挣得都是血汗钱,莫什么油水,我现在带你到镇里去捞钱,怎么做的,你还记不记得?” 黎光面无表情地说:“记得。” 张广进就冷笑说:“你个龟儿子的,我就当你记得。” 发动摩托车,轰隆隆笔直蹿了出去,一气开出四五里地,风吹得两个人头发嗖嗖地向后拽,张广进在摩托车上很响亮地引了一口痰,随口吐在路边,捡起车身上一个头盔系好,又递给黎光一个:“戴头盔,省得被人认出来。” 黎光双手接过头盔,复又答应:“晓得。”嘴里答应,手上却端着头盔一动不动。 张广进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几眼,眼见侄子对自己的命令竟无动于衷,胸中火起,慢慢放缓车速,将摩托车停在路旁,一只脚踮着地,保持车身平衡,转过身子扬手就朝黎光脑门上一推,黎光整个人差点被推得栽下车去,两只手慌忙抓住摩托车尾架,身子刚一坐正,张广进对着他脑门又是一摁,黎光再也支守不住,从车上跌落下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手中头盔当当当滚出老远。张广进也不下车,只回头恶狠狠对黎光说:“你脑子里都是屎尿做的么?不戴头盔,生怕别人不认得你么?你以为自己是刘德华?帅得狠?戴好头盔!上来!” 黎光于夏日夕阳的闷热氛围里站起身来,涨着一张脸,双手握拳,胸膛起起伏伏,却也不说话。 马路上几辆摩托车轰隆隆开过去,又轰隆隆开过来,车上的人颇觉异样,不时转过头来往这边看。 张广进向马路上的观众怒骂:“狗娘养的!看什么看!” 转过头来,又对黎光喊:“你上不上来?你是想惨死在这里么?” 黎光吞了口口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破波鞋,良久良久,方拖着僵硬的身子,捱捱痴痴走过几步,捡起地上的头盔,拍了拍上面的泥土,又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低着头,不敢和张广进眼神对视,小心翼翼坐回到摩托车身上。 张广进嘴里兀自骂骂咧咧讲个不停:“就你这鸟样,到哪里都被人踩。你还是回去种地好了,广东莫是你混的地方。” 黎光知道自己的回嘴只会引来更多的痛斥,他开始回避张广进的正面抨击,装聋作哑地坐上车,转过脸假装去看道路两侧的风景。张广进对黎光的消极抵抗毫无办法,他便哼哼冷笑两声,踩下油门,嗖一下飙出老远。 黑夜遮盖大地之前,张广进的摩托车驶进了虎安镇镇中心,张广进在嗡隆隆的车身上左右张望,小心地搜寻着四周的猎物,当摩托车驶近花园街中段一家银行门前时,一个在人行道旁边走路边发短信的女生很快被张广进瞄上,那女生约莫二十一二岁,衣着光鲜,直发拉垂,料来是本地人。 张广进便向那女生呶了呶嘴说:“新款手机,彩屏的。” 黎光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回避张广进的提示,他只好发出赞同地回应:“看到了。” 张广进说:“等下我开车过去,靠那妹子近一点,你只要手一伸,东西就过来了------记住了莫?手一伸,东西就过来了。动作要快!手要出得快,收得快。这种妹子最好抢,反都反应不过来。” 黎光点点头,喉结滚动,手心里忽然全是汗水。 张广进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钱要来得快,手要伸得帅,赚钱其实蛮容易……” 他嘴里说着话,车速放缓,尽量压低摩托车发动机的突突声,缓缓向前潜行,旁边是车流急掠的大马路,各种发动机声、喇叭声、轮胎碾过地面声、空气被撕裂时的呜呜声,以及车窗内焦燥症一般的舞曲声,完全掩盖了张广进前进的声息,那女生心神全在手机上,低着头走得极慢。黎光一颗心忽然像那发动机声音般突突突突一阵狂跳,他心里头一片乱嘈嘈的,脑子里无数念头急荡而起: “这个妹子在发短信给谁?她是不是发给她爸爸妈妈?还是发给她男朋友?她正走在路上,手里拿着新买的彩屏手机,她心里正欢欢喜喜的,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手机拿走啦,她会不会吓得蹲在地上哭?会不会以后连上街也不敢了?看她样貌大概便是本地人------本地人都是十分瞧不起我们的,我们是捞妹,是捞仔------要是我手一伸,以后他们不仅是看不起我们了,一定更加厌恶我们……” 张广进眼见距那女生不过三四米,回过头压低嗓子讲了一句:“伸手!”一踩油门,摩托车“呜”一声吃力飞奔,势如电掣,黎光兀自还恍恍惚惚的,万念急转,抖然听到这句话,猛地一惊,转瞬间摩托车已贴着那女生身边驶过,黎光在摩托车后座上自然而然一伸手,眼皮一抬,那女生抖然听到摩托车贴身而来,满面惊惧,正抬起头来,两人眼神相距不过半尺,凌空微微一触,黎光只觉得心头如针扎一般,那念头复又跳将出来: “我只要一伸手…….” 指尖方触到手机外壳,凌空一抓,力道使得急切,机身上又沾了些指甲油,手机在指间一滑,像条鱼儿般跳落在人行道上,电石火光间,摩托车绝尘而去,嗖一下飙出十几米远,那女生方彻底惊醒过来,捡起地上手机,轻轻追杀一句:“扑街……”摩托车拐过一个弯,转瞬没了影踪。 张广进驾着车穿过花园街,拐过镇政府前的广场,掠过长江大厦,一直驶进路旁的一条小弄,一路走,一路骂骂咧咧: “你个龟儿子的,你这样子也好意思出来混,天下掉狗屎你都抢不到!” “是头猪都教得变,三岁娃娃都晓得伸一下手!你个吃干饭的傻逼!” “王八羔子,硬是出我们的丑。” 黎光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全身上下都是汗,只使手掌使力搓揉着长裤,仿佛这个动作能缓解他内心局促的情绪,嘴里却不作声,由得舅姨一声高一声低地骂。 张广进越说越是火大,将摩托车停在小巷深处,下了车,摘下头盔,也不等黎光下车,一脚就把他从后座上踹下来,黎光连人带车哗啦跌倒,张广进车也不理了,举起头盔一下一下对着黎光就砸,黎光向后使命爬开,支出胳膊挡了两下,打得怦怦直响,痛不过,又爬开几步,一只手撑进污水坑里,满手污垢,没得后路。旁边小店一个服务生听到响动,伸出头来看,张广进将头盔猛扔过去,喝道:“看什么看!”头盔砸到旁边的潲水桶,稀里垮啦滚开到一旁,那服务生一惊,赶紧缩回头去,再也不敢出来。 张广进遂走到处于绝境的黎光面前,指着他鼻子说:“瞧你这点出息!孬种!”提起脚就踩,连踩了三四下,黎光只伸手去挡,半边身子滚进污水坑里,那小坑积了四周小饭店各种脏水,鱼鳞鸡杂什么污垢都有,黎光一时浑身上下污浊不堪,臭不可闻。 仿佛如他的人生一般。 黎光连被他打得还不开手,硬着脸挨了他两脚,一股怒火腾地烧了起来,一把捉住张广进脚掌,撑着水坑深处使力一拖,张广进哗啦一下也滚了进来,黎光不等他反应过来,扬手一拳打在他脸上,毕竟不敢使力,只打得他半边脸微微一歪,张广进低着脸在上臂衣袖上蹭干净,面目扭曲,他人高力大,大吼一声,抓住黎光头发,一拳一拳使命乱打,黎光躲闪不开,只伸手去挡,却怎么挡得住?鼻血都打出来,半边脸立时肿了。张广进连打了七八拳,毕竟是自己侄子,怒气渐消,揪住黎光脑袋往水坑里一扔,再不看他一眼,湿淋淋爬出水坑,气喘吁吁蹲在巷子里,自上衣袋里摸出一根烟,使打火机点着了,慢慢地抽。 黎光半晌方从水坑里爬将起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各色俱备,他并不擅长打架,却也不会就此屈服,他依旧扬着嗓子大声声明: “我莫是孬种!” 香烟冲散了张广进的暴躁,这次他没有立时火光,只是慢慢吐出一口烟,慢慢说:“我晓得你不是,但是你吃不了这口饭,你回老家吧。” 黎光说:“舅姨,挣不到钱,我不回去!” 张广进就冷笑一声:“你凭什么挣钱?你有文化?你有技术?去卖苦力做搬运工?去做流水线工人?你要挣钱?哼哼,你挣给我看啊?你也显得你爸妈动不得了!你爸还天天吃中药!你回老家做农民啊,看你养不养得起屋里人!” 张广进放弃了原先暴裂的唾弃,黎光却反而丧失了抵抗的勇气,他在亲情的压迫下完全败下阵来,他半边身子还趴在污水里,一张脸却伏在地上低低地抽泣,他说: “舅姨,我实在下不了手,我实在下不了手啊。” 张广进对他苍白的辩护毫无反应,他站起身来,将抽完的烟头随手往地上一扔,一步一拖地走向摩托车。 黎光知道自己即将遭受舅姨的抛弃,他慌忙从水坑里抽身出来,一把抱住了张广进的小腿。他的胸膛起伏不定,双眼充满哀怜地望着自己的舅姨。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舅姨,哪怕一次机会……” 他咽了口口水,似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 “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也要抢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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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上头 “阿田,我话你知,我王洪还是细仔佬的时候,看咗好多港片,最最中意的就是那部《古惑仔》啦,就是郑伊健演的那个《古惑仔》嘛,带头大哥把手一挥:砍佢!话砍就砍!血飙得到处都是,好劲爆哦!后来我大咗,又进了治安队,你晓得啦,我们队里面,肇庆的有,梅州的有,清远的有,连罗浮的都有啦,个个讲白话,九六年开始,上头讲,搞收容制度啦,上街抓人,每次上头一讲这句话,我就想起郑伊健把刀咁一举:砍佢!我们开着车,一脸凶凶地堵住一条街,一人手里一根棍子-------我都觉咗好像洪星咗,我们就一个一个摸过去,挡住那些打工仔、打工妹,我们讲:暂住证呢!暂住证拿出来!我们凶一下,吼一下,那些个打工仔打工妹就傻眼咗,眼珠子瞪得比牛还大,我们又讲:没有暂住证?上车上车!搞不清楚那些捞仔捞妹咁听话,就老老实实上了车,一声都不作的,我们就像赶猪猡一样在后面捅他们,黑眼仔那个咸湿佬,睇咗靓女,最中意拿着警棍在别人身上戳来戳去,四处揩油。那些人一上车,上头讲:这些都不是人啦,这些全是人民币!上头讲话总是这么有道理,每次我站在治安车后面,看咗那小铁窗后面一双双眼睛,我就想:好多人民币啊,确实好多人民币啊。 阿田,哩个是2003年咗,我在虎安镇捉猪崽,也捉咗七八年哩,那些个猪崽,有人赎的,三百块钱放次人,莫得人赎的,都赶咗修铁路,修咗三个月,才有车票返屋企,话来也蛮那个------阿田,你唔用咁奇怪的眼神睇咗我,我也晓得人要吃鱼,鱼要吃虾,要活命,你就一定要食咗宾果,阿田,我话你知,你每次捉猪崽,莫动手打人哩,打人不好哩,那些个外省人,你凶一下,他们就唔敢作声,你好打人,迟咗打出是非来。 阿田,我们咁次又要去捉猪崽,上头讲了,大家要改善生活,我们生活不易得,上头生活也是不易得嘛,我们都知上头在镇里有七套房,养了六个外省妹,一个比一个水灵,上头忙不过来嘛,上头还好中意去澳门,你也晓得,上头情场得意,赌场就失意嘛,回回输,回回去------阿田,你把车开得咁快做乜?前面就是花园街罗,我们就在花园街捉猪崽,两头这么一堵------阿田,你慢点啊,你慢点啊,车开得咁快,慢点行不行,喂,撞到人了!撞到骑摩托的人……” 第五章:一个傻逼的理想 “师兄……” “你叫我什么?” “师兄……” “金庸小说看多了?叫什么师兄嘛真是。” “是,我刚毕业没多久,什么都不会,师兄你多担待。” “好啦好啦,我求求你别叫师兄行不行?你叫英文名好不好,叫我WILLIAM,WILLIAM啊,多洋气。” “嗯,WILLIAM,那我就这样叫啦,我们<<南方真理报>>,在业界这么有名,我能进来做记者,真的很荣幸。” “你全名叫曾远城是不是?” “是。” “有没有英文名?” “没有。” “那就不洋气了嘛。” “做记者,要洋气吗?” “当然要洋气啦,我们堂堂<<南方真理报>>的记者,怎么可以不洋气?你去参加新闻发布会,你去企业报导,你去搞楼盘见面会,你往那儿一站,要是土里土气地自我介绍:我叫曾远城……别人就看不起你啦。“ “师兄,做记者……是这样的吗?” “不是这样子,是怎样子?” “我在读大学的时候,一直就很想做记者,我知道山西有个记者,为了报导黑煤窑的事情,差点被煤老板开枪打死,后来还被抓去坐了七年牢,进去的时候,全世界电话都没多少,一出来,个个都用手机了------真是条好汉;我还知道温州有个记者,为了帮老乡保住田地,几次……” “等等等等等等,你以为记者都是好汉?你以为记者都这样子的?” “不是吗?” “小曾,我问你,你现在工资底薪多少?” “一千八百五十块。” “嗯,你在广州活命,一个月房租系多少?吃饭多少?坐车多少?” “我租间单房在棠下,一个月六百,吃饭,每天省省,大概十五块,上下班坐车,要转一次站,要八块钱。” “那就差不多是一毛不剩了,你有没有女朋友?” “莫啊。” “你要求神拜佛多谢自己莫女仔,你这点工资在广州都勉勉强强养活自己,你就莫去害别人罗。” “WILLIAM,这跟做记者,有什么关系?” “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那问我这些做什么呢?” “我只是想告诉你,在做记者之前,你首先是个人,是个人就要活命,就要挣钱,你连做个普通人都还没做好,怎么做一个记者呢?” “我有点不明白了……” “你连个英文名都莫啊,你当然不明白!你去找把螺丝刀把脑壳拧开看一看啊大佬,你叽叽歪歪跟人讲黑煤窑,跟人讲保田产,你真个当自己好英雄啊?好汉子啊?你是一个月一千八百五十块在广州只能勉强填饱肚皮的人你知不知道!现在做医生的,做老师,个个眼里都是人民币啊,我们做记者的能不能莫咁土啊?你知唔知做记者怎么赚钱啊?当然是参加发布会拿红包啦,当然是拉点广告业务啦,当然最好跟房地产的人搞好关系啦,帮他们写写软文啦,你灵性点啦,好好做,你看没看到我们报纸满页满页通街都是楼盘广告,你去这行里打好人脉,以后多挣点外快就好啦,包管你月入过万,出门再也不用挤破公交,挤破地铁……” “这些我也懂,可是,我是一个记者,总应该做点记者该做的事情……” “记你老母啊,你还真的想揭露黑暗,伸怨抱屈啊,你哪根葱啊?你当你是孙中山啊?胸怀天下,悲天悯人啊?你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你还打算普渡众生啊?今天来酒吧玩,你别把气氛搞得这么酸好不好?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师兄,我哪有你讲的那么夸张,只是以前呢……嗯……从我开始学习新闻开始,我就在心里告诉自己,不管看到的世界到底怎么样,我都不能向现实低头,只写最真实的东西。” “你真的这样想?” “真的这样想。” “确定?” “确定。” “嗯,那你就是一个傻逼!而且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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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最后一根烟 “你会不会抽烟?” “会一点。” “那来一根。” 曾远城从晕迷中迷迷糊糊睁开双眼,鲜血兀自顺着他的额头滚落下来,血腥味刺鼻而入,脑袋上不知被谁使白纱布做了一些简易的包扎,正要使手指去查势伤口,手腕一动,却发现两只手被负在椅背后面,手腕间铐了手铐,动弹不得,脑袋上被钝器击伤的部位如火炙一般的疼。打量四周时,只见得对面的几个治安仔兀自骂骂咧咧斗地主斗得热火朝天,各自敞开治安服,露出肥垮垮的前胸肉,仿佛一只只直立的肥猪般。墙上的电视机正在放那部充满本地乡土气息的《外来媳妇本地郎》,原先攻击自己的陈田福,正站在电视机下面,亦换了双拖鞋,手里端了碗方便面,正呼哧呼哧地吃,见到曾远城醒来,情绪复杂地瞄了他几眼,端起瓷碗大口大口地喝汤。那看起来一脸福相的王洪,却正坐在自己身前,笑眯眯地递过一枝烟,点着火,笑眯眯地递了过来。 曾远城把香烟叼在嘴里,轻轻吸了一口,身体各处创伤的疼痛让他促然无法消化香烟的到来,他像抽搐般全身抖动,嘴一松,香烟掉在了地上。 王洪十分可惜着“啧啧”了两声,将香烟捡了起来,重新放回到曾远城的嘴里。 王洪说:“今天晚上我们在花园街捉猪崽-------嗯,这件事咱们就不用多说了,你也知道的,其实我们治安队也不容易,对吧?我们又不算公务员,工资又低,讲得不好听的,全靠查查暂住证挣一点点养家糊口钱------我们正把花园街两头堵了,
  • 真的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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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慢看!还是喜欢你写的家乡的文字
  • Saint骑士
    发帖IP地址:210.22.137.194
    青蛙果果,你就象一个屠夫,把那些习以为常的画面解剖得鲜血淋漓. 金钱和欲望是两把屠刀! 不愿看,不忍看.
  • 青蛙果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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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示:主题贴发布时间已经距今427天,请仔细考虑后再回复。^_^王洪说:“今天晚上我们在花园街捉猪崽-------嗯,这件事咱们就不用多说了,你也知道的,其实我们治安队也不容易,对吧?我们又不算公务员,工资又低,讲得不好听的,全靠查查暂住证挣一点点养家糊口钱------你也晓得的,广东治安是什么样子,去年我们常厦镇飞车抢劫一共九百多起,平均每天三起……”伸出三根手指头来,一摇一晃着说,“三起诶,这还只是有记录的…….嘿嘿,如果没有我们治安队,你可以想像广东会乱成什么样子,治安太乱,广东的工厂根本就搞不成了嘛,广东的工厂搞不成,中国的出口就有问题了嘛,所以嘛,无论从大处上讲,还是从小处上讲,对吧,我们治安仔,还是有些作用的嘛。” 曾远城正轻轻吸了两口烟,听到这里,微微皱下眉头,虽然额头上的疼痛还在继续,但骨子里死不悔改的牛犟气让他毫不犹豫地将口中的香烟吐到了地上,直截了当地打断了王洪的邀功请赏:“你知不知道去年常厦镇飞车抢劫,还有入室盗窃,一共破了几起案子?” 王洪被他问得一愣,回过头去问陈田福:“你知冇知啊?” 陈田福只管低头哗啦哗啦去吃手中的面汤,根本不理他的问题。 “七起。”曾远城知道这些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他开始十分大方地亮出了统计,“其中有六起是当场被受害人抓到,正像你刚才讲的那样-------治安仔的作用确实是非常明显的。” 就算反应再为迟钝,王洪也听出了曾远城言语当中的奚落之意,他开始嘿嘿地笑出声来,并且伸出手指,指了指曾远城: “你这个人有意思。” 考虑到自己对曾远城的攻势毫无效用,他只好掉过头向陈田福求救,“靓仔读过书,又系硬骨仔,讲也讲唔听,打也打唔听,咁办?”陈田福正咕咚咕咚大口喝汤,听到这句,从方便面桶的包围里露出两只眼睛,一边吞汤咽水,两只眼边骨溜溜转来转去,只半晌,端好面桶,很响亮地打了个饱嗝------屋子里便尽是方便面自胃里发酵的恶心气味。陈田福将舌头仔仔细细舔了舔上下牙银,将面桶往身边的桌子上一放,也不作声,捡起地上那打得变形的椅子,舞芭蕉扇一样呼抡着朝曾远城头上扇过来。慌得王洪上前一步拼命架住,急声道: “还打?真打死咗!” 将陈田福推开两步,回过身来,弯起食指敲着桌子对曾远城说:“亏得我拦得住人!你今晚上想扑街在常厦啊?就为了一张内存卡?” 曾远城却丝毫不受他好意,梗着脖子说:“你让他打啊,打死我,我们报社出一星期专栏,天天讲,几百万人盯着你们看!我看到时怎么收场。” 这虽不是什么天大的威胁,却也起到了一定的警示,王洪两只眼睛便睃来睃去地转,自口袋里掏出纸巾,倚着桌子,大把大把地擦着额上的汗水,他一边擦,一边讲: “我们治安队抓人,依着上头的条文来的,哪门子喊打喊杀了……” 话没讲完,别在腰上的手机一阵阵剧烈的震动,王洪便抽出电话,只看了一眼,全身一紧,走开几步,对一边的陈田福呶了呶嘴:“上头……”背对大家,走到墙角里去,一只手扶着墙,搭起一只脚来,接通电话,用白话毕恭毕敬悄悄对答了几句,复又一个劲地点头,只隐隐听到几声“嗨呀、嗨呀”传来,手脚头嗒嗒嗒嗒敲着墙壁,不知在解释些什么。 曾远城对白话不甚熟悉,也不再细听,眼睛只向四下里一扫,正碰着陈田福恶煞煞的目 光,自己虽被他打得厉害,心里头也不惧他,年轻气盛,也自横着眼与他斗了一会势气,方转过头来,望向窗外,外面是一片低矮的平房,屋子里灯光粉红,几个挺着胸脯的姑娘正站在门口,拉住几个路过的男人扬声大笑,屋外昏晕难辨,分不清众人的脸面,声音一层层传来,一声声娇俏,一声声暖昧,那声音飘入耳帘,忽然之间,曾远城只觉全身温热,嘴里亦苦亦甜,还未辨个明白,王洪挂了电话,走过陈田福身边,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陈田福脸色微微一变,看了曾远城一眼,也小声回了几句,王洪作声回应,掏出根烟,点着火,云里雾里吞了几口,不住点头。 两人商量了好一会,王洪方夹着烟走上前来,抽了根椅子坐下,开始讲:“小兄弟,你去花园街,寻宾果啊?我们小小几个治安仔,也惊动不了你们<<南方真理报>>嘛。你讲一讲嘛,兴许讲得好,现在就放你走。” 曾远城被他这般一问,竟不知如何回应这愚蠢的诱惑,只低下头笑了几声,又笑了几声,越想越觉得有趣,竟止不住放声笑出声来。 王洪被他笑得摸不着头脑,转过头来看了看陈田福,陈田福也无法施舍出几分答案,只是冷冷看着他。 王洪十分无趣着调转头来,他已经没有兴趣打哑谜了,开始打开天窗说亮话:“你都知啦,花园街嘛,我们上头在那养了个北妹,皮肤又白,腿又细,胸又大,妈的,老子见了也流口水啦,上头呢,一星期总是要去个三四次的,上头刚才在电话里讲,他讲……”说到这里,伸出食指来,指了指曾远城的胸口,“他讲,每一次去花园街北妹那,总感觉有人跟踪他,上头讲,你不是去拍我们治安仔的,你是去拍我们上头的,对不对?恰好今天我们在治安街捉猪仔,恰好你影咗我们像,恰好我们弄你回来了,系唔系?你小子,有种,我中意,我真的好中意------上头来常厦镇七八年了,从来没人敢动------真有种!” 他一边赞,兴致大发,一边将手里的香烟倒转过来,塞进曾远城的嘴巴里:“抽两口,来,抽两口。” 曾远城也不客气,将香烟吧嗒吧嗒抽了两口,使牙齿咬着烟嘴,慢慢向外吐着气,烟雾弥散,香烟味与汗酸味、血腥味、方便面味混杂在一处,说不出来的古怪难闻。 王洪笑眯眯着看他抽着自己的香烟,笑眯眯翘起二郎腿,拍了拍曾远城的肩膀,忽然间 收起笑脸,开始说:“我们这些人出门办事,从来只有别人递烟递酒,头回递烟给别人,你知唔知,为咩啊?” 曾远城知道他必定还有话说,看在抽了他几口烟的份上,自己还是要配合一下的,于是他努力坐直身体,使下巴蹭了蹭痒得要命的肩膀: “总不会因为我长得帅吧?” 王洪便笑起来,曾远城也笑起来,连站在身后不露声色的陈田福,亦自冷笑起来。 三个人笑了好一会,声音渐歇,王洪方收了神色,低下头,伸手一拍大腿,仿佛要拍碎心里所有的不快般,也不看曾远城一眼,只说:“你得罪我们治安仔,多多少少有条活路嘛,说到底,我们真能拿你怎么样嘛,拉到樟木头的果园?还是送去修铁路?可你得罪我们上头嘛……” 说到这里,忽然抬起头来,直视着曾远城的眼睛,一字字说, “这根烟你慢慢抽,不要急,一点点抽嘛,上头刚才讲,不要催你------这应该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根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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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出:命运 晚上,李云香和陈彩洁走进了电脑培训班的门口。 今天下午的时候,李云香领到了工资。李云香已经攒了四个月的工资,她每个月省吃俭用,存了一些钱,李云香说: “我现在有两千多块了,这些钱,我不要拿去买衣裳,也不要拿去谈恋爱,我要拿这些钱做两件事情:我要去报名学电脑,还要买一部手机。” 李云香说到做到,下午的时候,她便约好了陈彩洁一齐上街,因为厂里刚发了工资,晚上破例不用加班,李云香便脱下厂服,收好厂牌,和陈彩洁手挽着手,坐上公交车,起咣起咣一路巅到了常厦镇的镇中心。 李云香拉着陈彩洁,穿过那些门口放着破音箱嘈嘈杂杂吵个不停的手机店、服装店、美容美发店、凉茶店,穿过那些黑压压混流浊乱的人群,拐过几道街,爬上一道生铁楼梯,一直走进了一家叫天天电脑的培训学校,她们两个在门口东张张,西望望,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培训班里面摆满了几十台脏兮兮的二手电脑,十几个学生噼哩啪啦把键盘敲得震天价响,窗户地板,乌七抹黑的,好像几十年没擦过,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中年女人望到了她们,就在里边向她们招了招手,大声喊她们: “进来嘛,进来看看,是不是报名学电脑?” 陈彩洁就拼命点头,仿佛做错事一般悄声悄气着说: “是,是来看看。” 那女人就趿着拖鞋,坐到培训班里面的柜台前,一边打开抽屉,一边十分老练着招了招手:“进来,进来聊聊。” 两个只熟悉高尔夫生产线的年轻女孩,就怯生生地走进培训班,站到了柜台前。 那中年女人从桌子里面摸出一张纸,指了指里面印着的文字,柔声柔气地问她们:“你们想学什么?文秘?平面?室内设计?还是搞pro/e模具?小姑娘,我看你们年轻得很,我们这里学出去的学生,有的去广告公司做了平面设计师,有的专门搞室内设计,还有的专门在玩具公司设计模型,个个都有三四千一个月呢,小姑娘,我跟你们讲,你们现在年轻,要好好学一门手艺,你学不好,工资少得可怜,将来怎么办呢?后面几十年的路,怎么走呢?小姑娘,你先看看,看看嘛。” 中年女人热情洋溢着递过那几张宣传单,李云香和陈彩洁各领了一张,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一些课程与英文,文秘班下面写着word与excel,平面班下面写着photoshop、coreldraw、adobe illustator,室内设计下面写着cad、3dmax,模具班下面写着pro/e、ug、cad,除了word与excel略有耳闻,其它软件的英文名字完全把李云香看糊涂了,她和陈彩洁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那中年女人见她们略有犹豫,赶紧讲:“看不懂是不是?看不懂不要紧,哪有人生来就会走路的嘛?做人嘛,一步一步来,从最基础的开始学,先学五笔打字,再学文秘软件,对电脑熟了,再开始选难一点的专业,我们这里的老师都是很专业的,尤其是平面和室内……” 那女人说得激动,使开手比划,唾沫星子都飙到了陈彩洁的脸上,陈彩洁往后退开一步,皱着眉头赶紧擦了擦脸,一脸无辜地转头去看李云香。李云香听那女人说得天花乱坠,不由得转过头打量下四周,培训室里灯光昏暗,除了十几个参差不齐的学生拿着书本对着电脑敲敲打打,周遭见不到一个老师,眼前这位喷口水星子的大姐似乎和专业两个字关系也自一般,又自想:“这些软件名字都不会读,哪个好学?哪个不好学?哪个好找工作?哪个不好找工作?自己都糊里糊涂的,这家培训班又见不着一个老师,交了钱,肯定把你往电脑前一推就不管的,还是小心些好……” 心里头遂起了疑,也不问课程价钱,把宣传单仔仔细细叠好了,放进随身背的小包里,只说:“大姐,我们今天先过来看看,了解下情况,身上也没带钱,回去商量商量,再来报名啊。”说完,笑了一笑,拉了陈彩洁就走。 那女人在后面忙不迭说:“小姑娘,你多聊聊嘛,小姑娘,你学不到本事,以后怎么在社会上立足嘛,小姑娘,你回家好好看看,也可以到别家问问,我们报个便宜价给你……”说话之间,两个人走得急,早出门去了。 陈彩洁被李云香踉踉跄跄拉出好远,一甩手说:“你不是要学电脑吗?走得这莫急的。” 李云香边走边说:“这家培训班又阴又暗,地都没扫干净,我放不下心,还有这些软件我真搞不明白的,回去问问别人再来报名。” 陈彩洁说:“这位大姐虽然老是喷口水,我觉得说得有理啊,我们不学东西,怎么立足呢?我都想也报名学东西呢。”低低叹一口气,又说,“难道做一辈子流水线……一想起每天早上要穿起那几件丑得要死的厂服上班,我就真想把它们给剪了。” 李云香听她说得颇有一丝心酸,牵住她一只手说:“我当然知道有道理啊,没道理我来报什么名啊?我也没讲不报名,你倒比我还急。” 陈彩洁说:“嗯,你性子比我强,肯定心里面是有道理的。” 李云香“嗯”了一声,心里想:“性子强又怎样?还不是这个样子……” 遂和她拉着手,默默地下了楼,楼梯两边贴满了办证、通下水道的小电话广告,狗皮癣似的,两个人却只看着脚尖儿,脚步一落在楼梯上,便起夸起夸地响。 那时节天黑得透了,街道上拐来拐去的汽车灯光,一层层从她们脸上扫过,两个人的面庞便一阵又一阵透亮,一阵又一阵阴霾,陈彩洁觉得有趣,咯咯笑出声来,小小的快乐填充着她简单的心扉,心情霍然开朗,陈彩洁便开始说话了:“我们宿舍阿娟的东西都收走了啊,她回来过啊?” 李云香说:“是啊,我看着她收拾东西来的,她说去了深圳关内做外贸文员……” 陈彩洁眨着眼睛,一脸诧异地望着李云香:“她当然说她去做了外贸文员啦,她会讲几句英文啊?厂里好些人都知道,她其实是去做了小姐……” 李云香说:“乱讲!你别跟唐桂兰那样爱嚼舌根子,污别人清白。” 陈彩洁听她言语里颇有指责之意,急着说:“我哪里乱讲啦,我们同乡雷司机,给台湾人开车的,他说他亲眼看见的,送鬼佬去常平大酒店,看见阿娟跟别的小姐从后门一起走出来,穿得都一模一样,这里露那里露的……你说她去做小姐,好不要脸的……” 陈彩洁说得有理有据的,李云香直听得心里头微微起伏,又惊又怒:“好啊,原来她瞒我来着…….”又听陈彩洁言语里颇有讥讽的意味,只觉说不出来的刺耳,赶紧打断她说:“好啦好啦,说不定是雷司机看错了呢,这种事,乱讲不得的。” 陈彩洁讲:“雷司机那个老色鬼,看女人哪里有认错人的------阿娟又是吃不得苦的人,她在酒店里轻轻松松,一个月就是几万块,比我们做流水线钱来得快多啦,想想我们累死累活,一个月一千多块钱……” 陈彩洁只顾自的讲下去,李云香却满脑均是阿娟临走前的那些言语,此时方明白她话里有话,自己与阿娟缘识不深,但也不知为何,心里面偏有些袒护她,听到陈彩洁这般讲,内心自略略不快,一甩手说:“好啦好啦,别人都走了这么久了,就别讲这个了。还是陪我去买手机吧。” 陈彩洁却也是个没心肠的人,别人讲到哪,她便顺到哪,也没察觉李云香异样,只唠唠叼叼往下讲:“你是买黑白的,还是彩屏的呢?你要什么功能啊?我听别人讲啊,以后的手机,可以拍照,可以听MP3……” 两个人的话题便转到手机上,絮絮叼叼讲了好一会儿,拐过一条街,正走到常厦镇老街的拐角处,这儿是人烟最为稠密的所在,落脚都是人,人行道边卖羊肉串的新疆人,烤红薯的江西人,煮凉茶的广东人,摆腌菜的湖南人,熙熙攘攘,把一条街封得透不进风,陈彩洁叹口气:“到处都是人,乱得跟广州火车站一样------云香啊,你爸还是天天买码啊?” 李云香冷不丁听她问起自己父亲,微微一惊:“是啊,你问这个干吗?” 陈彩洁说:“我们江西老家,农村里也都人人在买码,地都没人种了。” 李云香微微点头说:“我们老家也这样,我爸每回都输,人都买癫了,天天看那个鬼码报。” 陈彩洁咯咯笑起来:“那上面写些什么猪牛狗马啊,甲乙丙丁啊,鬼才看得懂呢。你爸输了好多钱了吧?小心把你也给输了抵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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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云香啐道:“呸,输了先拿你去抵,你细皮嫩肉的,肯定卖个好价钱。” 两人一边说,一边踮着脚找手机店,混杂拥挤的人群忽然一片惊叫,前方人群纷纷避让开来,一个年青后生披波斩浪般蓦地里猛冲过来,李云香微微一惊,还没撤开来,跟他撞了个满怀,李云香被撞得鼻子一酸,身子失却平衡,整个人啪嗒一下狼狈不堪跌倒在地,手掌上全是污渍,衣袋里的厂牌都跌了出来,又羞又怒,正骂:“瞎了眼了!”抬头却看见个二十三四岁斯斯文文的年轻男子,也滚倒在地,脚上穿了双帆布鞋,手里拿了个长焦单反相机,衣服袖子都撕破了,慌慌张张站起来,听到几条街几个声音同时在喊:“抓左佢!莫走左人!”,几个声音正朝这边逼将过来,那年轻人胡乱张望,瞥见地上李云香跌落的厂牌,弯腰捡起,看到上面写着:永泰高尔夫,李云香,NPS包装几个字样,李云香过去一把夺了厂牌,凶他说: “你干什么!没长眼睛没?撞了人也不道歉!” 那男子根本不理她,左右张望,眼见得几个治安仔拿着警棍冲了过来,不及多想,将个东西往李云香手心里一塞,满面焦急,望着李云香眼睛说:“帮我保管一下。”李云香怒道:“你个疯子讲什么?”手心里早多了个东西,还没搞清楚状况,那男子拔腿就跑,没命价冲过斑马线,吓得几辆小汽车紧急制动,咣咣咣咣一片追尾,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惊得陈彩洁啧啧几声,伸长脖子说: “这个亡命之徒啊。” 一语未毕,人群复又一片惊惶的哄散声,那卖烧烤的卖红薯的卖腌菜的如绵羊见着老虎,口中讲:“治安队来了!治安队来了!”裹了东西拉了小车掉头就跑,一路跑东西一路掉,也不敢回头,纷纷乱乱作鸟兽散,陈彩洁顿时吓得脸都白了,拉了李云香躲到街边小店的屋檐下,两个人藏在人群后面,只露出半边脸,见到几个治安仔挥舞着警棍从两条街夹击过来,汇在一处,都喊: “嗨宾都?嗨宾嘟?佢嗨宾嘟?” 望见那年轻人跑过街口,对周围的人群也不闻不问,一鼓气又冲过马路,叫叫嚷嚷冲了过去,几辆没追尾的小车正准备重新起步,吓得复又一片急刹声。 那年轻人刚过街口,扑通一下脚下绊倒,摔倒在商场门口,手里的单反相机跌出老远,五六个治安仔一把扑过去,有使棍的,有使拳的,有使脚的,噼哩啪啦一顿打,一边打一边骂:“叫你影像!叫你影像!”那年轻人只护住头,也不作声,闷声闷气让他们打,治安仔们将那年轻人先打饱两分钟,方过去捡起单反相机,使手铐将年轻人铐牢了,自地上揪起来,推起他就走,年轻人半边脸都肿了,衣裳破烂,却兀自昂着头,全无怯意,脸上微微而笑,仿佛得胜回朝一般,路边的百姓见得,指指点点,纷纷退开。 不消一会,治安仔们将那年轻人押上停在远处的铁皮车,轰隆隆开着车子远去,李云香和陈彩洁面面相觑,都觉这一刹那如梦如幻一般,好一会儿,两人回过神来,陈洁彩拉了拉李云香衣袖说:“他塞给你什么了?” 李云香方想起这事,左右环顾,见着身边没人留意到自己,张开手掌一看,见到是一张黑色的内存卡。陈彩洁却是连U盘都不识的人,只奇道:“这是什么?”李云香终归识得些东西,说:“内存卡,要用读卡器才晓得里面是什么……”心里面兀自惊疑难平,将内存卡放进随身小包,两只手抹了抹手心的汗水,心里却想:“刚才这人,他看过我厂牌,才把卡交到我手里,过一段时候,他定会来找我,到时把内存卡还了他就是……不知道这里面是些什么,招得这些治安仔喊打喊杀的……”心里对治安仔毕竟无甚好感,想到这些人找寻的东西,自己还是藏紧些好。 两人再不敢在原处逗留,手机也不买了,慌慌张张离了老街,直走到天桥下面去等公共汽车,在桥下站了好一会,两人犹自惊魂未定,陈彩洁吓得话也不敢说了,李云香不住吞口水,有意无意总是去摸包里的内存卡。 站了老大一会,也没见着公共汽车往来,旁边只有一辆辆摩托车突突突突晃来晃去,那些摩的司机带着头盔,穿着一身“义务治安员”的黄色马甲,招着手来来回回在他们面前喊:“坐车不?小妹,坐车不?” 李云香嫌弃他们烦躁,走开几步,伸出脖子找公共汽车,正看到一辆大巴开了过来,是往永泰工厂方向,心头微喜,向站在一旁的陈彩洁挥了挥手说:“大巴来了……” 正说话间,旁边一辆埋伏已久的摩托车轰隆隆猛然一下蹿了出来,贴着李云香的身子驶过,车身后一个戴了头盔的男人把手一摘,一把扯住李云香的背包,奋力一拉,将包夺了过去,李云香被拉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脑子微微一愕,马上清醒过来,大声喊:“抢劫!抢劫!”旁边陈彩洁站在一边,离她约有三两米,听到叫声,摩托车正开过她身旁,陈彩洁看到李云香的包被车后那人夺在手里,张手一抄,离得近,竟一把抓住背包链子,扯住不放,口中喊:“把包还给我!把包还给我!”被摩托车一把攥倒在地,就地上拖了就走,陈彩洁平日虽没主见,此时却奋外生猛,一只手死死不放,只喊:“抢劫啊!抢劫啊!”骑摩托车那人回头看到拖了个人,骂了句:“龟儿子的……”发力一踩油门,摩托车飙射而出,复又拖出三四米,两个人都不放手,毕竟陈彩洁身重,包链啪嗒一下生生扯断,陈彩洁随惯后性翻滚而出,咚一声重响,脑袋重重碰到人行道的台阶,鲜血迸射,登时晕了过去。 摩托车也不作停留,自顾自低吟猛走,那后座的男人却不时回过头来,似想看清陈彩洁伤势,车轮飞快,一拐弯,便不见踪影。 李云香吓得慌了,快步跑过去,扶起陈彩洁,见到她半边脸都是血,眼睛紧闭,黑夜里都不知撞到哪里,心神全乱,慌里慌张只喊:“来人啊,救命啊,来人啊,救命啊。” 旁边等车的路人,搭客的摩的司机,仿佛逮到腥味的苍蝇,片刻间全围了过来,他们来是来,却只是看,嘁嘁喳喳指手划脚讲: “碰到飞车党了,这一线好多飞车党。” “这个妹子好蠢来,居然抓住包链子不放。” “头撞破了么?头撞破了不得了,不好治……” 他们或感慨,或惊讶,或讥嘲,或指点,却没一人走上前相帮,他们保持着警惕的距离,既分享着围观的兴奋,又回避着引火上身的麻烦。 李云香内心如火烧一般,哀求道:“你们谁帮帮忙?谁打个120?她撞到头了,她撞到头了。”内心焦灼,直急得快要哭出声来。 周遭的人却个个似没听到一般,他们嘻嘻哈哈的,露出黄垢垢的牙齿,继续讲: “撞到个妹子,她非要抢包回来,一把扯住,包掉了……” “你看头都破了,一撞就破了,他们最喜欢抢厂妹了,胆子又小,反应都反应不过来……” 他们或双手抱胸,或眉飞色舞,路人一层层围过来,将李云香困在垓心,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人与李云香对视,李云香左边看看,右边看看,虽是盛夏时分,内心深处,忽然一阵冷彻心扉的悲凉,陈彩洁脑袋上的鲜血一滴滴落下来,打在她的手掌,落势虽轻,却如刀割般疼痛,于是她再也忍受不住,扯开喉咙,发疯了一样喊了起来: “你们谁有手机!快帮我打120,只要帮我打个电话!他妈的只是帮我打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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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出 医院 “你是病人家属?” “是……不,不是,我是她同事。” “她头被撞到了,是不是?” “是。” “你身上带了多少钱?” “我没有……没有多少钱,我刚领工资,钱放在包里,都被抢走了,医生,我朋友没得事吧?她有没有事?” “那你有没有社保卡?” “没有,我们厂,没听说有人买了社保。” “哦,台湾人的厂,还是本地人的厂?” “台湾人的。” “嗯,那就是了------你朋友撞得不轻,要手术,要不脑子里有淤血,将来可能看不清东西,反应还会有点迟钝,会影响智商,就是有可能变傻子,你明白不?你快去准备准备,我们给她做了些简单消毒包扎,但是呢,最好早点手术,你去备点钱,大概五万块……” “医生,怎么……要这么多?能不能少点?” “什么叫怎么要这么多?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你当这里是菜市场啊?一毛两毛还可以讨价还价?我们医院每一分钱都是物价局定的,做个脑科手术,你五万都没有,怎么做啊?你回去准备下,30天之内她不做手术,以后就危险了。” “医生,我哪里有这么多钱……” “这种事不要问我,自己回去想-----你先帮你朋友拿点药,这张药方你拿好,到大门口右边那边药房拿药。” “医生,怎么这么贵?要两千多,我没有这么多……” “两千多都没有你还看什么病?早点讲嘛,真的是,B超都照了,喂,喂,那个张护士,不要给那个厂妹吊水了,他们连B超费都没交呢,急诊就不要钱啊?这里又不是福利院。好了,下一位------你看着我干什么?你没钱看什么病,不要浪费其他病人的时间------下一位,张护士,麻烦请这位小姐让让位置-----我叫你让位,你听到了没有?你到底听到没有?你再不让,我叫保安了!我真的叫保安了……喂!你还动手打起人来了!保安! 保安!保安……” 第九出 黎光的第二次抢劫 “看到那两个厂妹没有?” “哪两个?” “那两个啊,刚刚从天天电脑培训走出来两个啊?” “没穿厂服啊,你怎么知道是厂妹?” “气醒,厂妹一定要穿厂服啊,你看看他们身上穿的什么衣服,你看看他们的发型,你再看看他们的眼神,一眼就认得出是厂妹。” 7月16日,晚上19点07分。 摄氏29度。 常厦镇老街。 张广进一只脚撑在摩托车踏板上,一只脚踮着地撑住身子,手里头刁着烟,指了指远处的两个小女生,开始教训黎光:“三种人最好抢,一种是发短信的人,一种是打电话的人,另一种就是刚来广东没多久的厂妹,那些来广东几年精灵鬼滑的,听到摩托车声音就竖起两只耳朵,包从来不背一只肩,身上不戴一钱首饰,别说抢,近都近不了身,来广东身上露首饰的,一定是内地刚过来,上街背包松松挎挎,不把包夹在一边肩膀,一定是很少出厂的厂妹罗,你看你看,前面那两个妹子,包背成那样,怎么不是厂妹?” 正教训得头头是道,前面那两个女生一边叽叽咕咕聊着天,一边转过街,眼看着要消失在眼前,黎光扯了扯张广进衣袖说:“要走了要走了,舅姨,快跟上。” 张广进把烟头放地上一扔,冷笑说:“慌什么慌,他们现在往右边走,是要拐到花园街那一线去买手机,我们从小巷子过去截她们就行了,还省油钱。” 伸脚一踩,摩托车突突突往后面喷着气,轻轻一放离合,嗖一下窜将出去,闪进一条阴暗逼仄的小巷,一个老得只剩皮包骨的阿婆弯着腰正摇着扇子慢悠悠走出来,摩托车瞬间贴着阿婆身边擦过,黎光生怕撞着阿婆,整个人向左一躲,一颗脑袋“咚”一下撞在根突出来的水管上,一下滚落下车,双手凌空乱抓,一屁股坐在地上。 张广进听到侄子掉下摩托,回头看了一眼,见到侄子的狼狈模样,十分不屑着“啧”了一声,骂道:“屌毛,坐个车都坐不稳。”黎光已自被骂得麻木,低着头,一言不发,拍了拍屁股,站起身,重新坐回到摩托车上。张广进一脸的轻屑怨怒,复又重新发动摩托,穿过半空布满各种电话线、电线、网线、内衣内裤的小巷,只消一会,已看到对面花园街建设银行的大招牌,再往前绕左,就可以抄那两个女生的去路,几个外地人却猛地满面惊惶冲进巷子,个个脸色苍白,没手没脚地乱跑,搞得巷子里鸡飞狗跳,口里操着不同口音的普通话喊: “治安队来了!治安队来了!” 张广进停了车,自摩托车上伸长脖子说: “鸡巴毛,治安队又堵花园街查暂住证?” 只听到花园街那边呵斥声、驱赶声、打骂声、哭喊声一片片传来,显然是治安仔正在乱街抓人,这条路显然是走不过去,嘴里骂了两句,却又见到一个年轻后生,大约二十二三岁,两条剑眉乌黑乌黑,正借着巷子掩护,半蹲着身,手里端了个单反相机,咯嚓咯嚓对着远处拍照。 张广进就看不明白了,使手肘捅了捅黎光说:“这干嘛呢?” 黎光也不怎么清楚,迷迷糊糊讲:“拍照啊……” 两个人张头张脑正看,街对面一个胖胖的治安仔提着警棍斜着眼向这边瞄了两眼,见到巷子口附近那年轻人,使警棍一指,喝道: “做咩影像?出来!” 那年轻人极是机灵,把单反抓在手里,窜出巷子,拔腿就跑,那胖子治安仔惊得“喂喂喂”叫了起来,使手指着那年轻人逃跑的方向喊: “佢影像左!佢影像左!莫走左!” 旁边几个正在治安仔正把几个路人揪到街道边,使开脚对着几个外地人乱踹,边踹边讲: “暂住证呢!暂住证拿出来!” 那些打工仔打工妹吓得一片惊叫,个个面色惨白,不敢还手,只蜷着身子哭喊哀求: “不要打人,不要打人……” 那胖子治安仔看到同伴还在忙着打人,跑过去几步,使警棍捅了捅其他治安仔,往前方一指:“宾个咩影像啊!”几个治安仔抬起头来,顺着胖子警棍方向一望,看到提着单反狂奔的那年轻后生,顿时惊醒,扶了扶帽子,扔下那几个打工妹,举着警棍就追了出去,嘴里喊: “站住!妈的站住!” 那胖子也跟着追了两步,想起什么,回过头对身边几个治安仔喊:“佢去左老街!哩果包抄!”带着几个人,急急忙忙跑进张广进和黎光藏身的巷子,张广进和黎光俱是一惊,气都不敢出,倚着摩托车赶紧往边上靠,不想那几个治安仔鸟都不鸟他们,一眼不看,没头没脑冲了过去,一辆装猪锣的铁柜车,拖拖拖拖从主道上开了出去帮忙。 张广进虽是混迹于东莞的老油条,都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左右张望讲:“见了鬼了,治安仔捉人捉得这么急。”黎光在车后头讲:“舅姨,这么多治安仔,今天不要去抢了吧。”张广进呸了一声:“怎么不抢!你几时见到治安队抓过我们了?治安队除了查暂住证,他妈的这些杂种能干什么?”黎光讲:“这么多人,又乱成这样…….”张广进怒气冲冲说:“乱才好抢!乱才好混水摸鱼!那两个妹子正好往老街走,我们跟都要跟过去抢!” 骂得起劲,也自壮了胆色,发动摩托车,出了巷子,顺着主道,拐了个大弯,一路跟着那铁皮车,走到花园街与老街的交汇处,看到那原先拍照的年轻后生正没命价穿过马路,惊得前方一片刹车声,几辆车不及刹车,追尾撞在一块,小车发出锐利的报警声,马路上霎时乱成一片,张广进放慢速度,将摩托车悄悄停靠在街道边的手机店旁,还没停稳,那年轻人在马路那边一跤跌倒,手中单反相机都飞了出去,几个治安仔两路合围,有说广东话的,有说潮州话的,有说客家话的,冲开人流上去噼哩啪啦一顿乱打,饱揍了一顿,有人抢了单反,有人将那年轻人揪了起来,抓住他头发,双手铐在后背,一推一推地走。那年轻人身上衬衫东一条西一条像挂了无数条破布,手上脸上全是血,兀自高昂着头,脸上挂着笑,似得胜回朝般被后面的治安仔推着走。 黎光看着惊诧,指着那年轻人说:“他在笑啊------他在笑呢------他被打成这样还笑啊?”、 张广进伸出手就在他后脑壳上扇了一记,指了指前方说:“看准那两个妹子!” 黎光被他打得全然不是滋味,哦了一声,脑袋转了过来。张广进慢慢驶着摩托车向前推进,眼前人群逐渐散开,看完热闹的中国人,怀揣着莫名的庆幸感,三三两两都行进在自己生活的道路上,那两个小女生,犹自站在街边服装店的屋檐下,手里不知拿了什么,叽叽咕咕说了会话,脸上神情又急又乱,讲了一会,好像全没主意,收了东西,穿过马路,穿过乱糟糟的人流,走到天桥下面的候车亭去等公共汽车。 张广进一直悄悄尾随在后,一边控制好摩托车的速度,一边千叮万嘱:“都下我一加速,你就伸手抢!要快啊,别他妈跟上次一样二傻二傻!”黎光哪里还敢说话,屏着气,身子向前倾斜,仿佛随时要冲刺般。 张广进回头瞄了几眼,确认侄子已经完全进入状态,眼见那个子稍高的女生被几个摩的司机烦得不行,正走下人行道去等大巴,旁边一辆大巴拐过圆盘,徐徐开过来,那女生微微生喜,侧过身子,向站在一旁的人挥了挥手说: “大巴来了……” 张广进眼见她此时全没防备,猛地一踩油门,摩托车沉吟低嘶,直线飙射而出,瞬间贴着那女生而过,隔着头盔吼一声说:“出手!”黎光哪里再敢怠慢,猛一伸手,一把扯过背包带子,大力一扯,那女生被拉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大声喊道:“抢劫!抢劫!”旁边另一女生站在一边,听到叫声,摩托车正开过她身旁,张手一抄,离得近,竟一把抓住背包链子,扯住不放,口中喊:“把包还给我!把包还给我!”摩托车快,收不住脚,那女生霎时被摩托车一把攥倒在地,就地上拖了就走,那女生竟奋外生猛,一只手死死不放,只喊:“抢劫啊!抢劫啊!”张广进回头看到拖了个人,骂了句:“龟儿子的……”发力一踩油门,摩托车疾射而出,黎光生怕舅姨再来打骂自己,虽看到拖了个人,一时不敢放手,复又拖出三四米,包链啪嗒一下生生扯断,那女生随惯性翻滚而出,手上脚上皮都擦破,咚一声重响,脑袋重重碰到人行道的台阶,鲜血迸射,半晌不见动静。 张广进不作停留,一路向前疾奔,黎光不时回过头来,几次想要看清那女生模样,车轮飞快,一拐弯,便不见踪影。黎光急得后背全是汗水,只顾喊:“舅姨!舅姨!拖到人了!” 张广进默不作声,只顾往前走。 黎光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讲:“舅姨!真的拖到人了!那个厂妹撞到头了!” 张广进只顾将摩托车驶过立交桥下的单行道,连拐几个弯,方慢悠悠找了个黑漆漆的小巷子停下来,将摩托车熄了火,向黎光招了招手讲:“把包拿过来……” 黎光下了车,两只手将包捧过去,喉咙一滚一滚,眼睛里全是焦乱之色,嘴里不停讲:“舅姨,那个妹子,真的撞到头了,会不会撞死人?会不会撞死人?” 张广进十分轻蔑着瞥了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侄子一眼,从口袋摸出香烟,歪着脖子点着火,慢慢吸了口烟,轻轻吐出一口烟雾,方接过黎光手里的包,拉开拉链,里面竟有一叠崭新的人民币,一张厂牌,一些零七八碎的女生东西,喜出望外,取出钱,就嘴上点了唾沫,一张张数钱。旁边黎光却哪有心情去看抢到什么赃物,嘴唇都白了,还在讲:“舅姨,那妹子会不会撞死啊?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 张广进正数得开心,老不耐烦,甩了甩手说:“你要看自己看去,等下被抓了坐牢子,再去牢里关心那个妹子啊!” 黎光被他一句顶着,说不出话来,他心里又是焦急,又是害怕,只急得两只手抓成拳头,指甲都掐进肉里,却半点儿主意也没。 张广进早习惯了侄子的茫然失措,多年飞车抢劫的生涯让他对眼前的状况习以为常,他终于数清了手中钞票的数量,将那一叠人民币在手里得意洋洋甩了两响,待要将包扔了,毕竟这里镇中心,怕留下线索,复又把钱放回包里,自己将包背在身上,跨上摩托,往侄子后脑勺一拍: “你瓜娃子还是可以教教的啊,回去吧。” 黎光跨上摩托车后座,还要再问,却也知张广进对自己的担忧毫无兴趣,心内忐忑,还在自艾自怨:“不知道那女的怎么样了?我怎么就不放手…….”前面张广进早发动摩托,打开车灯,放开速度,拐出小弄,隆隆一路昂扬飞奔,今晚得手多有收获,张广进兴致颇高,洋洋讲:“黎光,你看今晚挣钱多容易,手一伸就一千多,你以前累死累活,挣得几个钱?” 黎光默默坐在后面,只不说话。 张广进加快速度,拐到鲜有人迹的环镇大道,享受快速飞驰的荡快,心头畅爽,几次双手离开车手柄,举起双手嗷嗷快叫,一边叫,一边回头继续黎光:“下次再带你出来,我们再去银行附近抢,手伸得快,钱来得快……” 正讲着话,空旷的大道上自后猛地飘来一辆摩托车,发动机声震天价响,车灯雪亮,照得张广进睁不开眼,张广进回过身子,口里骂:“狗日的开车灯光打这么凶。”后面那辆摩托车飞速急疾,转瞬间和张广进齐肩并行,张广进侧头一看,是两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后生,那两个年轻人正待超车,眼睛瞥见张广进身上的女包,前后对视一眼,心神领会,也不说话,将摩托车缓缓靠了过来,那后座的年轻人抄手就一把抓住包链,前方顺势加速。 张广进见他们眼神看着自己身上的包包,心下顿知不妙,待要驶开,车子已被对手贴着逼着人行道,车轮不敢乱动,那后生使手来抢包时,微微一惊,伸手就打,那后生骂道:“拿包来!不想活了!”张广进也骂:“妈的我们也敢抢!”后面黎光看见,也伸手来拉包,三四个人七手八脚抢做一团,两辆摩托车歪歪斜斜沿着人行道乱走,车灯如流水一般划出两道光流,那抢包的后生连扯两次,都教张广进半只手拉在怀里,不肯放手,那后生恼了,左手摸出一柄弹簧刀,隔着车,一刀扎在张广进左胁,张广进想不到对手竟这般凶狠,全没防备,左胁剧痛,也不敢抢包,手一缩,那后生使力将包抢了过来,一脚往张广进摩托踹了过去,张广进身上疼痛,双手握不住车柄,摩托车左拐右拐,哗啦一下滚倒在路边,张广进和黎光两个人都被甩了出去,乱七八糟滚到一边。那两个后生得手,打了声呼哨,驶着摩托车扬长而去。 这一下事出突然,黎光一时没缓过神来,摔在路边,半边脸都磨出血来,伸手往脸上一抹,只觉一片麻,也不管自己伤势,爬起来去看张广进,这时已驶进工业区附近,周围几家小店都亮着灯,前方一家士多店正在装修,门口堆了无数削尖的竹筒预备作手架用,摩托车早横陷在竹筒旁的沙堆里,走到车旁看时,见不到张广进,大声喊:“舅姨!舅姨!”听到旁边有人在哎哎呜呜的呻吟,顺着声音走到竹筒旁,睇见张广进胸口上被深深插进一根竹筒,没进去三四寸深,嘴角流出血来,嘴里呜呜呜呜有声,黎光脑袋轰一声响,赶紧过去抱住张广进,骇得不知说什么好。张广进一把抓住黎光手臂,脑袋摇来摇去,用尽气力说:“不要动我,好痛!好痛!”黎光闻得血腥味扑鼻,心神全乱了,慌慌张张说:“舅姨,我帮你打电话叫医生,你莫怕,我在这里,我马上打电话。”左右张望,去寻公用电话,却只见路边几家饭店、五金店的客人店主,听到声响,都探头探脑走了过来,黎光大声问:“你们谁家有电话,打电话救命啊。”那些人生怕惹事,远远隔着不敢走近,也没有一人去打电话。 张广进被竹筒直直插进左胸,直疼得脖子都僵了,死命抓紧黎光,口中说:“我抢了别人一辈子,今天居然被人抢了-----好痛!他妈的那些王八蛋,老子的货也敢抢。”另一只手直痛得乱抓头发,疯癫了一般。黎光说:“舅姨你别怕,我马上叫人,你们谁打个电话啊,求求你们谁打个电话。” 旁边一个男人说:“我家有公用电话------你先交两块钱……” 黎光听他这时候还在谈钱,怒不可遏,脸都绷直了,放开张广进,一把扯住那男人衣服要打,旁边有人说:“你舅姨要死了,你舅姨要死了。”黎光管不过来,又去看张广进,只见张广进连吐出两口鲜血,双眼翻白,口中只嘶声说:“老子的货也敢抢……”双腿抽筋连蹬两下,黑珠子便不见了。 黎光眼见得张广进转瞬间死在自己面前,五雷轰顶,一时竟呆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来,大脑一片混沌,痴痴傻傻,两只手抱住张广进脑袋,全身止不住地打摆子,心里只一阵阵寒意上涌,扯开喉咙,发疯了一般仰天大喊: “你们谁有手机!快帮我打120,他妈的谁帮我打个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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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出 因为是傻逼 “现在几点了?” “你现在这样,还有心情问几点?” “正是因为这样,我必须知道,现在几点了。”------曾远城低下脑袋,就着衬衣袖口,擦了擦鼻孔里流出来的鲜血,笑眯眯地看着王洪。 王洪呵呵呵笑出声来,连摇着手指头讲:“你这个年轻人真是太有意思了,我真的很喜欢你。可惜可惜,真是可惜。” 陈田福自后面走过来,拍了拍王洪肩膀:“上头有没有讲,送他去樟木头…….”陈田福 拈住衣扣,一下一下往身体里抖着风,抬起头说:“这个嘛……”门外突有人嗵嗵嗵嗵敲门,声音急促而焦躁,王洪扯着嗓子喊:“进来!”门就开了,进来两个治安仔,押着一个年轻后生,大约只有二十岁出头,留了平头,着了一件洗得褪色的蓝衬衣,衬衣上全是血,两个治安仔扣住后生的脖子,将他推到身边的长凳上,使手铐铐在窗台的铁栏杆上,那后生一声不吭,脸色惨白,只低下头,与手铐半挂着右腕,眼神空洞,任由他们摆布。 王洪指了指后生讲:“作乜啊?火拼啊?”(粤语) 一个治安仔答他:“飞车党罗,抢了别人,又被别人抢了,撞到路边,一个死了,一个没死,有人看到他们在天桥下面抢了两个女的,就报案罗,抓过来了。” 王洪说:“有没有搞错啊,这样也抓得到?另一个怎么死的?” 那治安仔说:“马路边有尖竹筒,车子翻了,滚到路边插死的,喂,那个死了的人,过年的时候有过来交过份子钱的,那个四川的。” 陈田福脸色一变,快步上前啪地给了那治安仔一记耳光,低下声音说:“讲乜啊?他妈的什么份子钱,你有收过么?”一边说话,一边悄悄回头瞄了瞄曾远城。 那治安仔新来没多久,被陈田福一吓,脸都白了,再不敢说话。 王洪瞥了眼曾远城,却丝毫不忧他,大声说:“是不是那个四川的张广进啊?他老油条了哦,亏得也被别人抢。” 正感慨间,别在腰间的手机忽又嗡嗡嗡作响,震得王洪全身肥肉一颤一颤的,王洪低头打开手机,一看来电显示,脸色微微一变,接了电话,走到角落里去,背对众人,开始粗着嗓子讲白话,叽叽咕咕讲了半天,一边连连点头应和,一边不停地使纸巾擦着汗,那汗水瀑布似的,擦也擦不完,滚滚而落。 王洪足足讲了十几分钟,方挂了电话,将手机扔在旁边的桌子上,身上的汗都掉了三四斤,托了托皮带,慢吞吞走过来,指了指曾远城:“帮他开手铐,放他走吧。” 陈田福以为自己听错了,竖起耳朵说:“乜啊?” 王洪摆了摆手说:“上头话放他走罗。” 陈田福更奇:“作乜放他啊?”(粤语) 王洪挠了挠头皮讲:“我都唔知啊,只讲有个老板打电话给他,那个老板,财大气粗,做什么什么……” “房地产。”曾远城接口说。 王洪恍然大悟,用手临空点了点他胸口说:“你小子知道得很清楚么?早算到有老板来救你么?” 曾远城微微笑道:“你们有没有几个很洋气的朋友啊?” 王洪一摊手:“个个土包子,洋气你妈个逼啊。” 曾远城说:“那我就不同了,我有个很洋气的朋友,这个人十分臭屁,叫WILLIAM,我发音老是发不好,就是那个WILLIAM啊,他在广东这边媒体圈呢,混了十几年了,最喜欢给房地产做广告,发通告发到手软,WILLIAM讲,广东大大小小的房地产老板,通街他都识哦,他还讲,做房地产做得大,上通玉帝,下晓阎罗,我这个人呆头呆脑,出去跑新闻,迟早出事啦,尤其是往东莞跑,估计跑着跑着,人就没了,所以我跟他约好了,只要到东莞来,晚上十一点一定要打电话给他,要是没打给他,那就一定出事了,如果出事了,就要麻烦他求神拜佛啦,你们知唔知啊,WILLIAM这个人呢,刀子嘴,豆腐心,平常骂你骂得最狠,一说起兄弟情义,拔起刀就砍人,所以嘛,我刚才一直问嘛,现在几点了?是不是过了十一点了?” 那年青的治安仔好不识趣,当真伸长脖子看了看王洪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然后讲:“十一点二十。” “你看,”曾远城讲,“才过了二十分钟,刚二十分钟嘛------所以有个洋气的朋友,是多么重要啊。” 他一下讲着普通话,一下讲着半生不熟的广东话,拿腔拿调,夹生饭一般难以下咽,嘴里的烟头上下摇摆,时高时低,一派成竹在胸的模样,就差没把二郎头翘起来,再伸出指头来教训一干治安仔,王洪与陈田福对视两眼,心里面都想: “难怪一开始,这小子就问几点了……” 既然有上头的命令,心虽不甘,陈田福也莫可奈何,只得走过去,取出钥匙,开了曾远城的手铐,又去把抽屉打开,将单反相机扔在桌上,用手一指说:“检查下,别讲我们坏了你东西了啊------你自己在这里摔了一跤,搞得全身都是血,也别讲跟我们有关系啊。” 曾远城虽开始战据形势的上风,却也没有时间多做缠斗,他也不多说话,只抹了抹脸上残余的血迹,径直走到桌边,单肩背了相机就要走。王洪突然转过身来,问他说:“有一件事情,我不是很明白?” 曾远城止住步子,站在门口处,回身说:“什么不明白?” 王洪说:“你好好做你的记者,收点钞票发通稿就行了,你管这么多闲事干嘛?这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曾远城点头说:“问得好。”他觉得这真是一个好提问,居然又往前走近两步,环顾四周说:“你们每个人一定很奇怪,怎么会有人宁肯被打得半死,也要这样多管闲事?这对我,到底有什么好处?” 他身形削瘦,又饱受酷刑,此时说话的声音却又大又亮,气势陡涨,如重山厚吕,教人心生畏意,大家都微觉奇怪,纷纷抬头望过来------王洪和陈田福叉着腰抱着胸看着他,斗地主的治安仔扔了扑克牌看着他,连那失魂落魄的飞车后生也抬起头来,惊异莫名地看着他。 曾远城说:“我一直写一些得罪人的报道,说一些得罪人的话,不是因为我喜欢找抽,我只是想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会这个样子?我希望看到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我希望睡在自己家里不用被敲门查暂住证,我希望小姐不用被扫黄然后拉出去游街,我希望出去散个步不用被飞车党抢劫,我希望打工妹不用被人家叫厂妹,工人被冲床切断手指头能有人赔,我希望没有户口本,没有城里人乡下人,我希望每个人都不用活在恐惧当中,看起得病,读得起书,大家过得平安幸福,为了这些,我愿意拿出我这条贱命去换------我知道你们可能不明白,也许你们有些人,一辈子也想不明白,但我真他妈希望每一个中国人可以人人平等,每一个人可以有尊严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越说越是慷慨,越说越是激昂,说到最后时,已经握紧拳头在嘶声怒吼,似一头愤怒的狮子要把全身的气力散发出来一般。 大家虽不懂他讲的什么意思,但为他气势所摄,一时竟不敢出声,屋子里顿时静悄悄的,只有那墙壁上的破风扇,在广东深夜28度的空气里,伊伊呀呀地转过来,又伊伊呀呀地转过去。 静了好半晌,王洪方终于第一个说话了,他锁着眉头,拍着大腿,百思不得期解地讲: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种人呢?” 曾远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明白他们永远也想不通答案的,于是他伸出手指来,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给出了一个贴切而形象的回答: “因为我是一个傻逼------而且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傻逼。” 第十一出 深夜 李云香低下头,两只手开始摆弄自己的衣角。 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四十,工人们陆陆续续都下了班,食堂的电视机传来央视晚间新闻的声响,打扫卫生的大妈,正提着筒子哐啷哐啷拖走饭桌上霄夜残留的垃圾,李云香站在男生宿舍的大门口,那一队队走上走下结伴提水的工人,总难免多看她几眼------她刚在医院和保安起过冲突,头发散乱,衣裳扣子掉了两颗,别人来看时,总多了三两分疑虑,三两分猜测,但现下她也管不得这些了,只是低下头,自顾自摆弄自己的衣角。 她等了好一会儿,台阶上传来了嗒嗒嗒的拖鞋声,李云香抬头看时,见到刘庆翔正从湿漉漉的台阶上拾级而下,他刚冲过凉,穿了背心短裤,一起路来,两只手晃啊晃的,看到李云香,笑嘻嘻地说:“找我什么事啊?” 李云香一直看着他走下来,方说:“陈彩洁刚才撞了头。” 刘庆翔不耐烦说:“撞到头就撞到头嘛,怎么了?” 李云香说:“我被人飞车抢劫,陈彩洁帮我抢包才撞到的,她伤得很重!” 刘庆翔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闻到了威胁的味道,于是他退开一步,与李云香保持一些距离,方才说:“怎么?找我要钱?” 李云香说:“我刚找唐桂兰借了五百块……” 刘庆翔赶紧说:“我没有钱。” 李云香气就上来了:“你刚发了工资你没钱!我包被抢了,要不然用得着求你!你一个月磨光可以挣两千多块…….” 刘庆翔一摊手说:“我真没钱,我的钱每个月一发工资就被女朋友拿走了。再说磨光一年,短命三年,我这都是拿命换来的…….” 李云香伸出手掌直截了当说:“两千块。” 刘庆翔摇了摇头,左右张望,不敢和李云香对视。 李云香说:“一千块!” 刘庆翔低下头看着地面,只是不说话。 李云香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里一阵一阵的寒意上涌,千万酸楚奔涌而上,喉头哽咽,一时几难自抑,她深深吸了口气,几乎哀求着十分小声地说:“我真的找不到别人了,求求你,我要去救命……” 她那几近乞怜的语气让刘庆翔的自尊完全没了台阶可下,刘庆翔一双眼珠子茫然失措地滚来滚去,犹豫了好一会,低下头将口袋都翻了过来,却只带了五百块钱,连零带整全递给李云香说:“我身上,只带了这么多……” 李云香也知他尽了力,虽是不多,终聊胜于无,她便接过钱,紧紧攥在手里,轻轻说了声:“谢谢。”合着手,缓缓掉转头,刘庆翔忽然张开手说:“你等一等,就等一会。”李云香不知他要做什么,停下步子,立在原处,刘庆翔吞了口口水,指了指楼上说:“你站一会,我马上下来。”讲完噔噔噔噔一路小跑上了楼梯,李云香不知他要做什么,又怕人来人往的工友生疑,只背转身,收了钱,走到角落里去,想起躺在医院的陈彩洁,眼泪止不住又簌簌而下,却又不敢做声,只低下头小声默默抽泣,使手背悄悄去拭眼角的泪水,过了七八分钟,听得楼梯上噔噔噔噔有人又跑了下来,李云香知是刘庆翔回来,收了神伤,回了颜色,调转过头,却见刘庆翔手里捧着一捧钱,零零整整,端到李云香面前:“我刚去宿舍,把存下的钱都翻出来,两千多,还找宿友借了一千,总共三千多,你点点看,看能不能救些急……”李云香见他跑得胸膛一起一伏的,又这般巴巴地借来钱,内心厌恶之气顿时略去大半,点了点头,将钱都接入手里,也不细数,一小叠一小叠折到口袋里去。 刘庆翔看着她收了钱,满心欢喜,张开嘴就笑,一口牙白得跟什么似的,他如释重负般说:“这些钱,你不用还了…….” 李云香点了点头:“那真要谢谢你了。” 刘庆翔伸出手来,抓了抓后脑勺,脸上神色尴尬,只说:“我就是想说,我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没你想得那么坏……” 李云香“嗯”了一声,略略想了一会,方说:“有些事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但这件事,还是要谢谢的。” 刘庆翔双手一摊说:“那我就放心了……”指了指楼上说,“那我回去了啊?” 李云香点了点头,刘庆翔如获大敕,趿了拖鞋,噔噔噔噔又一路跑了上去。 李云香将钱都收好放入口袋,今天经历太多,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全身好像飘在云端里,头重脚轻,身子骨又困又倦,真想直接趴在地上沉沉晕睡,但毕竟还要再去借钱,拖着脚步走出十几米,听到旁边有人喊: “李云香!你是李云香么?” 李云香转过身,见到那个戴着厚厚近视眼镜、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公司宿管远远在向自己招手,确定对方在叫自己,便遥遥点了个头。 那宿管说:“你这边来一下,有人找你。” 李云香全身困乏到了极点,一步一捱着缓缓走了过去,那宿管往那边光亮处一指,说:“这个人找你------三更半夜跑到宿舍来找人,他还这个样子,是不是坏人哦?” 李云香循指望去,见到一个年青人包着头,站在宿舍门口不远处的路灯下------此时已近凌晨,路边推着四轮车做生意的夜霄摊早已开张,旁边冲天火光里,光着膀子炒米粉的摊主正叮哩咣啷弄得热火朝天,那年青人右肩背了部单反相机,站在烟火的正前方,衬衣上都是鲜血,见到李云香,举起手掌招了招手。李云香虽只见这人一次,心里面却有说不出来的温暖之意,便对那宿管说:“我认识他。”慢慢走了过去,上下打量,见到这年青人衬衣左胸上烫开一个小洞,十指青肿,额头纱布上一片污血,叹了口气说:“是你啊。” 那年青人微微点头说:“是我。” 李云香指了指他脑袋讲:“被他们打成这样啊……” 那年青人丝毫不以为意,笑着说:“我打不死的,你一眼就认得我啊?” 李云香说:“你看了我的厂牌才跑,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找我。怎么称呼你啊?” 那年青人说:“我叫曾远城,《南方真理报》的记者。” 李云香绺了绺额前的头发,说:“你们家报纸不错啊,南方最好的报纸了。” 曾远城便微微有些脸红:“哪里啊,没有这么好吧。” 李云香说:“被打成这样才换来的新闻,一定了不起。是不是来找我要内存卡的?” 曾远城点点头说:“没有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 李云香便在内心深处低低叹了口气,心里头想:“我何止是麻烦……”嘴上却说:“还好,这张卡倒没什么事。”从牛仔裤里取出那张2G的SD卡,递给曾远城。 曾远城指尖疼痛,便蜷着手指,使关节夹住内存卡,如获至宝,将卡小心放进摄影包,心里头顿觉无比踏实,望见李云香一双大眼呆呆望向自己,深眸清澈,不知在想些什么,忍不住说:“你怎么就…….这么相信我?” 李云香犹如游魂回体,微微一呆,一只手轻轻搓着手背说:“我好羡慕你……我们这些来广东打工的外省人,都特别特别痛恨治安队,我们就好像丧家之犬,到处被他们追,被他们打,你既然把他们弄得这么气急败坏,又是记者……肯定是好人。” 曾远城被她简单的逻辑逗得笑了起来,他想了想,方说:“你刚才说,你好羡慕我?” 李云香说:“是啊,我好羡慕你,我永远是个打工妹,在东莞工厂流水线上拼死拼活地做工,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曾远城见多识广,对这句话却极不认同,摇了摇头说:“你知不知道,没有你们这些工人,中国哪里有今天的经济成就……”想起这么宏观的话对一个工人对解释,实在透出几分迂腐之气,便又贴地生根地讲,“你可以自考嘛,学点软件,学点英文,照样去写字楼上班啊。” 李云香听他们说得这般轻松,只觉满嘴苦涩,低下头说:“嗯,我这就去学软件,学英文。” 曾远城却没察觉到她的失落,拍了拍她肩膀说:“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我还要赶回报社,发后天的稿。” 李云香听他要走,忽然心头一阵失落,轻声说:“你一路保重。” 曾远城说:“我有空来看你,到时候,你就请我吃一碗炒米粉就好了。” 李云香便笑了笑,也不说话,轻轻挥了挥手。 曾远城也笑了笑,挥了挥手,返转身,迈开大步,走过炒米粉的夜霄摊,走进无边无进的黑暗当中去了。 李云香看着他的背影渐去渐远,终于缓缓教黑夜吞没,直呆呆站了好一会儿,方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间精气尽散,仿佛一个病重的老妪,弯着腰,踱着步,亦步亦趋,慢慢走回到了女生宿舍,上了楼梯,痴痴呆呆,路过那摆满水桶的洗衣台,走过蛛丝满布的日光灯,一直回到205的门口,门口微微透着光,想是工友们都回了宿舍,正要推开舍门,听到里面有人说: “唐桂兰,你借了李云香五百块啊。” 唐桂兰回答说:“是啊,借了五百。” 里面有人说:“借出去的钱,泼出去的水,你要不要得回啊?” 唐桂兰说:“那有什么办法啊,陈彩洁被撞了头,李云香又跟我同一条线的,能不借吗?” 里面另有人说:“我被工友借过一千块呢,那个人借了钱就走了,一走不响地,你有没有问清楚,陈彩洁到底有没有被撞到……” 唐桂兰立时就慌了:“哎哟哟,那可怎么办,我五百块还要不要得回?” 先前那人“哼”了一声说:“做做工友嘛,用得着这么仗义?换个厂谁认识谁啊?哪个不要养家糊口的,一借就借这么多,打起背包就不认得你了。” 后面那人也讲:“对嘛,我看李云香等下回来,还要问我们借钱呢,听说他有个赌马的老爸,天天看马报,不晓得输了好多钱了,指不定来骗钱去赌马,还有还有,邓彩洁真要撞了头,关我们什么事嘛?又不是我们撞的,凭什么要我们出钱?要是没撞到头,根本就是骗钱嘛,等下她回来,开口要钱,我就说我没有。” 先前那人也说:“对,我看八成骗人,两个人出去还好端端的,现在就有事,还明明挑着发工资的日子,我也说没有……” 李云香听到这里,只觉胸口如万箭穿心,针攒般疼痛,一股凉气自脚底升起,全身冰透,大热天里,竟微微打起了摆子,那放在手柄上的右手,又悄悄缩了回来-------这间又暗又湿的宿舍,如同棺材般锁住自己青春岁月的宿舍,仿佛正从里方吐出一阵一阵的寒气,随时预备要吞噬下自己。 她便再也没有勇气去推开这扇门,只调转身,慢慢走过过道,缓缓下了楼梯,从宿管那异讶的眼神一直走出宿舍,走到人来车往的大街上,她只是失魂落魄地胡乱走着路,心里头乱糟糟的: “邓彩洁在医院里还要花几万块钱,我到哪里去找这些钱?” “他们都不肯借钱给我,竟还笑我是骗子……” “我到底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做一辈子厂妹?我将来该怎么办?” “那些医生凶巴巴的,只知道要钱,我到哪里去凑这么多钱…….” …………. 她迷迷糊糊地走了好一会儿,越想越是焦燥,愤愤地将几颗石籽踢开,痴痴罔罔,看着深夜黑漆漆的东莞,心里头一阵阵绝望爬将而上,她既不愿从来处回,也不知往哪里去,她站在原地,百感交集地好一会儿,方长长叹了口气,两只手缺少安全感般伸到口袋里。这时她发现口袋里摸到了什么东西,夹起来看时,却是一张撕下的白纸,上面使圆珠笔歪歪扭扭写了一串电话号码。 她也不即多想,正要把白纸随手扔掉,猛然间想起什么,她把那串号码放到眼前,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心里边念头微微一闪,稍一犹豫,还是走进了路边的士多店,坐在公用电话机旁。 里面士多店的老板伸出头来说:“四毛钱一分钟啊。” 李云香麻木地点了点头,算是对士多店老板的回话,她摘下话机,对着白纸,一个个将号码摁了下去,电话那头开始呼叫对方,这短短一刻,她忽然呼吸变得无比沉重起来,竟仿佛溺水的人一般,急促而粗砺,她明白这个电话意味着什么,全身开始微微颤抖。 对方那头终于有接了电话,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喂,哪里。” 李云香就像快要溺毙的人最后一次浮出水面,她抬起头来,微微看了看远方漫无边际的黑夜,她觉得自己已经无可救药了,遂低下头,似用尽全身的气力在说话: “阿娟吗?我是李云香,你在哪里?我……我有事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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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出 谢幕 “这位兄弟,醒醒,到广州了,醒醒啊。” 北纬22度45分,东经113度14分。 中国,广州市广园汽车客运站。 7月17日,凌晨1点07分。 摄氏22度。 曾远城方睁开眼睛,窗外一辆大巴直面驶来,灯光雪亮,刺得他慌忙张开手掌挡住光线,大巴缓缓拐过,灯光去远,曾远城方能扭过头来,看到身边坐了位梳了中分头的年青人,约莫二十六七岁,正笑微微望着自己,车子稍稍往前顿了一顿,全车人随着惯性往前略略一冲一带,车停了下来,司机熄了火,拔掉车钥匙,站起来喊: “到广州了啊,末班车啊,全部下车,全部下车。” 曾远城立时从熟睡中彻底清醒过来,正要站起,一件外套顿从身上滑落,曾远城捡起看时,却不是自己的衣服,旁边那年青人笑着说: “我的,看你睡着了,盖你身上了。” 曾远城连连点头致谢,猛地想起抱在怀里的摄影包不在身上,心里头一急,额头上冷汗都出来,左右正找,那年青指了指座位下面,笑他说:“我看你睡得熟,塞在座位底下了。” 曾远城忙俯下身张手一摸,摸到摄影包,拎起来打开拉链,看到内存卡还在,心里头长长舒了口气,额头一阵热,一阵凉,擦了擦汗水,坐回椅子上,稍稳了会情绪,方对旁边年青人说:“谢谢了。” 那年青人又笑起来,满嘴牙都是缝,只说:“哪里要谢啊,顺手帮忙而已。下车啦,司机在凶我们呢。” 这时车厢内灯光亮起,满车人陆陆续续开始下车,那年青人站起身来,从行李架上哐起哐起开始搬东西,那东西似乎又大又沉,半天也挪不动,曾远城看他颇为费力,走出座位,踮着脚一看,却是一个大行李箱,遂上前帮他扶住箱底,那年青人使力一带,箱子挪出一半,曾远城一手扶住箱侧,一手抵住箱底,两个人一起使力,终于将箱子弄了出来,那年青人笑道:“这回轮到我谢谢你啦。” 两人收拾好东西,走在最后面,一步一挪,缓缓依次下了车,年青人走在前面,箱子压得他半边身子都歪在一边,曾远城顺手再帮一帮,走上几步,过去帮提住箱子,那年青人立时轻松许多,笑眯眯说:“大家都说广州治安不好,我看好得很嘛。” 曾远城便回他搭讪:“从哪来啊?” 年青人说:“刚从深圳过来,到广州服装公司上班。” 曾远城说:“听口声,像湖北人?” 年青人一惊,望他说:“你也是湖北人?” 曾远城说:“不是,我湖南的。” 年青人便点头:“湖北湖南不分家嘛,我们都是楚人。” 两人讲着话,脚下走得急,不一会便到了广园汽车站门口,那年青人说:“不劳帮忙了,我往前走一个路口,要到那边打的。”曾远城终也有自己的路要走,便放下行李,和他握了握手,说道:“刚才多亏你帮我看东西,我叫曾远城,怎么称呼?” 那年青人呵呵一笑,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叫孙志刚。” 曾远城也只是礼貌性地一问,并没有打算深切记下这个萍水相逢的名字,只是点了点头,笑了笑说:“外地刚来,小心被治安队查暂住证。” 那年青人说:“刚来广州就碰到热心人,哪里查什么什么证啊。”拖了行李箱,望曾远城招了招手说:“走啦,有缘再见。” 曾远城也回他:“有缘再见。” 孙志刚拖动行李箱,笃笃笃,笃笃笃,一路向着广州城的深处走去,只一会,便远远消失在路灯庇护不及的范围内。 曾远城眼见得他渐去渐远,从口袋里摸出半截在治安所抽剩的香烟,叼在嘴里,凑着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香烟的气息使他暂时忘却了脑袋的疼痛,他张开嘴,悠悠然然地吐出几口烟圈,将摄影包的带子顺拉一下,左右望了望四周,这时已是凌晨,马路上车辆极少,空气清凉,疲倦之下,既也微觉清爽,终于回到久违的广州城,熟悉的周遭使曾远城微感平静,快步穿过护栏,预备穿过马路到对面打的,手中的香烟在指间一晃一晃,使一只小小的萤火虫附在指间飞舞。他年轻步大,四五步便走到马路中间,刚走完一步,一辆埋伏在不远处的一辆黑色老式SUV突然呜呜呜呜轰鸣,似狂奔的公牛,撒开轮子从树荫下钻了出来,油门深踩,笔直冲向曾远城。 曾远城微微一呆,还没反应过来,汽车一声巨响,重重将曾远城撞出十几米,旁边零零散散几个正在候车的乘客,看见曾远城整个人似一个巨大无比的沙袋飞了出去,狠狠摔在马路中央,一个个张开嘴巴,都呆在原地。曾远城整个脑袋一片嗡嗡嗡嗡作响,全身都麻了,腰间剧痛,不知断了多少根肋骨,双手撑地,还待要站起来,汽车竟不做停留,一路飙了过去,迎着曾远城直接碾了过去,曾远城哪里爬得起来,脑袋教车身重重一撞,整个身子都卷到车轮底下,鲜血飞溅,射出五六米远,溅到路边一个正在候车的女生身上,那女生吓得哇哇乱叫,神色失控,张着手没头没脑乱跑。 汽车四个轮子从曾远城身上生生碾过,犹怕他死得不透,打倒档,又在曾远城身上来回碾了两遍,眼见得曾远城再不动弹,车门打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猫着腰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快步走到曾远城身边,眼见得曾远城五孔流血,身子骨已被压成一块血饼,早死得通透,便戴上手套,打开那碾烂了的摄影包,看见已变成废铁的单反相机,取出相机里的内存卡,想也不想,快步回到车上,重重关了车门。黑色SUV加足马力,带着两条血印,轰隆隆驶过广州城寂静的凌晨,飞速扬长而去。马路两边的人此时方才惊醒过来,小心翼翼向曾远城的尸身围拢过去……. SUV开得飞快,朝着白云区的方向一路狂夺,上了立交桥,高速连闯几个红灯,车内方有灯光亮起,照见驾驶室里,陈田福与王洪两张苍白的脸。 陈田福坐在副驾驶位,掂了一掂手中的内存卡,望向陈田福说:“平常你总是叫我不要打人,你倒好,杀起人来眼都不眨一下,你刚才碾了几次?三次?四次?我下车一看,妈的这小子全变成肉泥了((粤语))。” 王洪板着一张脸,只是默默地开车,不作一声。 陈田福又讲:“平时说我狠,最狠的是你嘛------喂,刚才闯了三个红灯了,应该被拍到车牌了,到前面转,就是前面,右转,有个院子。” 王洪依着他指路,慢慢打右转,拐进一个小巷,又向前驶出十几米,闯进一间荒废的停车场,场子铺了沙石,轮子驶在上面,一片沙沙沙沙急响。 王洪将车子停在停车场最中央,熄了火,跳下车,陈田福也跟着跳了下去,两个人一声不吭,打开后座车门,从后座上面把一个戴了手铐的年轻人一把揪了下来,抓住衣领子扔到地上,那年轻人一屁股坐在地上,面无人色,慌慌张张说:“你们……你们杀人了。”-------却是晚上在塘厦被送到治安队的黎光。 陈田福扬手给他一耳光,骂道:“我们有杀人么?嚷嚷什么!” 蹲下身子,解开他手铐,指了指驾驶座位说:“坐上去。” 黎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肯坐,摆摆手说:“我不会开车,坐上去干什么?” 陈田福扬手又是两记耳光,扇得黎光半边耳朵一片乱响,黎光举起手挡住脸,吓得哇哇乱叫:“我上去我上去,你不要打了,我上去。” 乱手乱脚打开车门,爬上驾驶室,两只手却不知往哪儿放,可怜巴巴地望向陈田福。陈田福指了指方向盘说:“把车放方向盘上。” 黎光吞了口口水:“我真的不会开车……” 陈田福怒吼道:“我叫你把手把方向盘上。” 黎光被他气势所慑,不敢再答话,两只手巍颤颤搭在了方向盘上。 陈田福便点点头,对旁边的王洪讲:“好了,有指纹了。” 遂又扬声说:“大家都出来了!” 旁边忽然一片灯光雪亮,三四辆埋伏在角落里的警车从黑暗里一并冲了出来,一个警察跳下车,举起话筒对着黎光喊:“你已经被包围了,赶快放下武器…….” 另一个警察二话不说,端起枪走到SUV面前,举枪瞄准黎光,怦怦怦连开三枪,子弹穿透玻璃,可怜黎光暴睁双眼,完全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被打得一弹一弹的,鲜血迸流,歪着身子死在了车身上。 那开枪的警察眼见得黎光已经死透,方收了枪,朝那喊话的警察说:“你啰嗦什么啊,直接打死就行了,本来就是走走过场……” 把枪别在腰间,又对王洪招了招手:“你们老大来左乜?”(粤语) 王洪讲:“莫哦,日报的人呢?过来没有?”(粤语) 那警察说:“来了,跟我们一起来的。”向旁边招了招手,一个戴着眼镜,瘦瘦小小的中年男人赶紧跑了过来,不住地点头哈腰说:“我是本地日报的总编辑,我姓刘。” 王洪说:“我们上头怎么讲的,你清楚不清楚?明白不明白?” 那刘总编赶紧说:“明白,十分明白。” 王洪说:“明天报纸怎么写?” 刘总编赶忙上前一步,声色俱厉,张开手说:“明天独家新闻,头版头条,就写:英勇记者卧底偷拍,飞车狂徒报复仇杀。副标题就写:雷霆警队三小时破案。” 王洪摇摇头说:“屌你母的头版头条,你还想大家都来看是不是,放到角落里报道就行了,还三小时破案,太夸张了吧,写五小时。((粤语)” 刘总编满头是汗,不住点头说:“是是是是,是五小时,五小时。” 王洪摊开手,哈哈一笑说:“你看嘛,这才是我们的好报纸,好记者嘛。”走过去拍了拍刘总编的脸,笑嘻嘻说,“回去好好写,千万不要写错。你也知道的啦,我们上头大方得很啦。”右手拇指中指不住摩挲,仿佛在细细数钱一般。 刘总编全身大汗淋漓,不住点头,话也不敢说了。 王洪将这刘总编训完,又向那开枪的警察讲:“豹眼哥,指纹有左,车子闯红灯也被拍左,该做的都做完罗,后面麻烦你啦。(粤语)” 那豹眼哥甩甩手说:“行啦,你家老大跟我家老大打过招呼了,不就死了个飞车党么,我们晓得收拾的,那边有辆捷达给你们用的------莫嫌车丑,莫招摇,你们走先。(粤语)”一边讲话,将车钥匙扬手扔了过来,王洪伸手接住,连连点头,竖起大拇指赞他:“真好兄弟,够义气!” 过去拍了拍陈田福肩膀,又讲:“莫看罗,走先。”两个人一前一后,遂走到停在角落里的一辆黑色捷达,王洪刚撞死人,嫌开车不吉利,径直走到副驾驶,将车钥匙交给陈田福,陈田福微微一愕,也没异议,上了主驾,点火倒车,转了个弯,遛出空档,跟豹眼哥一行人挥了挥手,驶出了停车场。 两个人又重新回到了广州的大街上,这次不用再急着赶路,心性也不急切,王洪自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慢悠悠点着了,吸了两口,递过去给陈田福,陈田福凑过嘴来,叼了烟屁股,边开车边吧嗒吧嗒地抽。王洪自个又点了一根,打开车窗,不紧不慢地抽。 两人默默抽了好一会烟,都不说话,风破车身,随着破旧的发动机像老迈的公牛发出刺耳的嘈杂,广州高楼大厦的灯光如浮光掠影一片片飘浮而过,如梦如幻。良久良久,陈田福方说:“你平日里甘和气一个人,说撞就撞,碾了几遍哦,我都下不左手,我下车看那个记者,血肉模糊,脸都碾烂了哦。(粤语)”王洪将烟屁股从嘴里抽出来,愤愤着讲:“我甘心乜?我都冇想哦,上头去澳门赌钱,输了整整一亿哦,一亿你知唔知啊,全是公款来左,被这个记者盯上了,一直查他,上头电话里讲,东莞放他,广州撞他,算是给了面子,又少惹得一身骚,呢个死记者,还真以为他朋友神通广大啊。走到哪里,上头把手一张,天都盖得住。(粤语)” 陈田福点头讲:“那倒也是,他自己都讲,大傻逼嘛,不得好死嘛------喂,明天要不要去厚安大酒店洗个桑拿啊,我听那里的经理讲,来了几个新人,人靓波大……(粤语)” 王洪两指夹烟,伸手指着他讲:“你个咸湿佬,精虫上脑!又要带我去做坏事,我跟你讲,A牌我是不会再点的啦,B牌也看腻啦,这次我只要模特,叫那个经理,凌晨三点加一场走秀,个个走,看得我眼花为止。(粤语)” 两人谈到女人,都入了巷,心情大悦,一个打电话订房,一个点开广播找音乐听,小车在广州的大街上翻过立交桥,穿过隧路,拐过几条大路,向着灯光辉煌的远方蹿去,车内广播响起,却是一个女播音员,在字正腔圆地念: “统计局发布2003年上半年经济发展修正数据,据修正,我国前两季度出口顺差达575亿,环比增长17%,前两季度GDP经济增长率为10%,高于国内外专家预测2个百分点火器,人均实际收入环比增长4.2%,有专家预测,依照中国今天的经济发展速度,极有可能在2011年超越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随着国力的日益强盛,民众战胜非典后的日益团结,中国也正大步行走在建设民主、富强、文明的现代化大道上......” 第十三出 另一段结局 “你叫香香对不对?是那个新来的818号的香香对不对?阿娟介绍的,对不对啊?哎哟,叫一下你名字,你低下头害什么羞嘛,你进得了我们厚安大酒店,有什么好害羞的呢?你现在可以走秀,培训肯定过关了嘛,那些什么高山流水、峰回路转、冰火两重天、沙漠风暴,你也修炼得很熟了,对不对?我一讲你又低下头,有什么好低头的嘛?新来的妹子就是不一样,想当年姐姐我……哎呀这个就不提了,我跟你讲,你新来,人又靓,波又大,客人最爱生脸,个个都爱上你的钟,客人下完钟,你就叫他们给现金,给现金知不知道?千万别刷卡,要不然酒店又要克扣你工钱,姐姐也是为你好,哎哟哟你这对好波,不知道要迷死多少客人------唉,你怎么了你,怎么好端端哭起来了?你哭什么啊你?叫你的号码了,818号,该你出场了-------这什么鬼酒店啊,来两个客人也走秀,你哭什么啊?你讲清楚啊?你哭也要上场啊,你莫哭,莫哭,来,先擦擦眼泪,哎呀怎么越哭越凶了你?真的到你了呢,部长在前台喊你号码呢,再不出去罚钱了都,你走吧,走吧,上场先------你就是哭得再凶,做人这条路,终究还是要走完的…….” (完) 结语: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告诉自己,要书写一段关于广东的故事,地点最好在东莞,时间最好在夏天,于是我这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在休息了近两年后,重新坐在电脑前,开始了这段关于血汗工厂、飞车党、暂住证、治安队、桑拿妹的故事,在我林林总总十余年的广东生活经历里,这些词汇如附骨之蛆般折磨着我的神经,s面对那段黑暗而艰苦的岁月,我总像一个快要垂死的岁暮老人,生怕大家遗忘了这些时光里我们的痛苦与侮辱,乞悯与不堪,在2003年孙志刚事件之后,当每一个外地人可以有尊严地走在广东的大街上之后,我们在广东所经历过的种种罪恶,以及《南方都市报》喻华峰与程益中先生为中国人权进步做出的巨大贡献,好像被抹布擦过一样神奇地消失在大家的印象中,这些现象使我如此的惴惴不安,那些积攒满溢的愤怒与呐喊,悲悯与痛楚,时时刻刻击打着我的脊梁,在趁着麻木的生活吞噬我的良知之前,游手好闲的自己终于良心发现,回到电脑前,懒懒散散地写下这四万余字。 以及对所有为中国的人权与自由而努力的人们的敬仰。
  • 慕容剑寒
    发帖IP地址:118.248.43.34
    情节紧凑、环环相扣,分镜头的运用很有盖里奇的味道。加精华以示仰慕。 看完这篇文章,想起我14岁在中山做机修学徒,半夜加班回来被武警带回派出所。他们通过我的工具包确认我是一个偷车贼,把我和师父分开犒劳了一顿。 若干年后,我换上武警衣服,第一时间里想起十三岁那个黑漆漆的夏天。
  • 白玉京
    发帖IP地址:222.51.130.224
    文章写很好,稍改下就能成剧本。呵呵。 总标题可以改一下,换个更吸引人的。
  • 邵阳创联
    发帖IP地址:118.248.62.187
    提示:主题贴发布时间已经距今489天,请仔细考虑后再回复。^_^
  • 卡漫天堂
    发帖IP地址:118.248.85.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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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思君如满月
    发帖IP地址:59.151.95.148
    真好看。欲罢不能。窥见那个年代里黑暗一角。法治中国之路如此漫长。仰望楼主的同时,崇拜一下慕容的文学修养。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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