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个厂妹的故事
“你晓不晓得二楼办公室里头的文员阿娟?”
“嗯。”
“你当然晓得嘛,就是那个做人事的阿娟,跟你住同一个宿舍的阿娟嘛,对不对?她好些天没来上班了,对不对?”
“嗯。”
“说起那个妹子,娇气得很,来工厂打工,又嫌伙食不好,又嫌住宿不好,还说天天加班,受不了一天做十几个小时,呷不得苦,要是好呷好住,还打什么工罗?我们五一也上班,国庆也上班,大年三十都上过班,我们哪里喊过苦?哪里叫过冤?不过她娇气是娇气,长得还可以,前面也翘,后面也翘,这个车间里的后生,要是看到她路过,眼睛都勾直罗,你晓不晓得------我悄声跟你说啊,你莫跟别人讲------这个阿娟啊,自离了以后,跑去别的镇子里面的酒店做桑拿妹去罗,你晓不晓得桑拿妹是做莫子的?你摇头了,你就是不晓得嘛,我悄悄地跟你讲,就是做小姐诶,你讲好不要脸的,她年纪轻轻,跑去卖那个,钱是赚到了,以后何得做人噢……”
7月9日,下午17点56分。
永泰高尔夫NPC小组线C组白班。
摄氏34度。
车间里像闷烧着的芬兰浴,每个人后背上是汗,额头上是汗,连小腿处都有汗水滚淌而下,只要稍微动弹一下,那汗水便粘着衣服,全身一阵恶心的难受,周围磨光机的轰隆隆声,清洗机的滋滋声,喷漆枪的嘶嘶声一阵阵一片片一团团翻滚而来,在热浪与噪音的双重夹击下,李云香在包装机前麻木而机械地将高尔夫球头使透明薄膜装好,再递到包装机前熨平,身边负责做最后一遍球头清洗的唐桂兰,一边麻利地用使棉布蘸取天那水擦拭球头,一边叽叽咕咕叽叽咕咕与李云香说着话,她洪亮的嗓音在磨光机与喷漆枪的包围下成功杀出了一条血路,喋喋不休地评论纷纷而落,坠入李云香的耳膜,李云香精疲力竭,心思又全不在这上面,将口罩解开半边,只是“嗯嗯”点头回应。
无聊的车间生活严重刺激着唐桂兰的表达欲,她已经无法阻止自己抑扬顿挫地发挥,她的舌头就像是刹不住车一样继续讲下去:
“云香,我看你今天很不对劲,你怎么了?昨天晚上,你去哪里了嘛?我晓得你去看了录像了,那个录像厅,一到十一点就放黄色片子,我平常都不好意思去看,嗯,你看了一会录像,人就不见了,我坐在你后面第三排,那里面黑区区的,你是莫看到我,云香,你昨夜……”
李云香咬紧牙关,心头似被针扎过一般疼,她低下头,不说话,唐桂兰毫无止境的叙述让她心如刀绞,她便抬起头,打断唐桂兰的陈述:“昨天送回来返修的球头怎么样啦?”
唐桂兰并不在乎叙述的主题,她只需要一个叙述的过程,李云香既然摆开了一个全新的话题,唐桂兰自然兴冲冲地接下去陈述,唐桂兰说:“你说那些发到日本的小球头?昨天线长一扛着球头进来,我就知道是发日本的货,那些日本的质检,简直是在拿放大镜看东西……”
唐桂兰复又唠唠叼叼讲了三两分钟话,口水都喷到了脸上,李云香只是点头,也不插嘴,手里不停歇地包球头,烫薄膜,收球头,打包装,嘴里只是应:“嗯,嗯,嗯嗯。”唐桂兰正将日本客人祖上的德行探讨了一遍,铃声响了,等待许久的李云香赶紧关掉机器,除下口罩,解下围裙,将围裙口罩只往桌子底下一塞,对唐桂兰招呼了一句:“下班了。”也不待她回应,一阵风跑出车间,唐桂兰在后面十分诧异着追喊:“云香,跑那么急做什么?你饿坏了么?你洗手粉也不要?不洗手了么……”
李云香迫不及待逃出了她唾沫的包围圈,哪里还赶得及应她?只是一路小跑,下了二楼狭窄的楼梯,穿过成品仓成堆的纸箱,二楼刚刚下班的工人们正脱下套袖,解下围裙,一个个仿佛出笼的老鼠探头探脑着自车间里走了出来,他们一边肆无忌惮地大声吸痰吐痰,一边色眯眯地看着李云香远去的身影,他们露出黄湛湛的牙齿,开始对李云香的背影品头论足:
“这个妹子跑得快啊,三楼的妹子就是身材好……”
“是跑得快,你追嘛,追嘛,追到算你本事,鸟鸡巴蛋蛋,就只晓得嘴巴上讲讲……”
李云香跑得急,只字未闻,只是出了二楼大门,下了楼梯,悄悄沿着墙根走到大球头磨光组的队伍里去了,这一路小跑,收不住气,胸脯一起一伏,那双发育良好的美学部位立刻吸引了磨光工人们兴奋的目光,他们一个个假装东边看看,西边看看,一边不经意地去瞄向那挺拔的前胸,他们每多看几眼,嘴巴里便不停地咽着口水。
李云香自然知道那些磨光工人在看什么,她对这些眼神毫无畏惧,她只是低着头,推开身边一个男人,走到队伍中间,站在了刘庆翔的身后。
磨光工人们立时兴奋得噢噢直叫,他们说:
“刘庆翔,这个妹子站在你后面呢,他偏要站在你后面。”
“刘庆翔,别个为啥子站在你后面,你讲,你是不是要负什么责任?”
“刘庆翔,你做了什么亏心事罗,你低着头做什么,你又不是老鼠,你低着头想打洞么?”
李云香自然听懂了这些污言秽语,她转过头,恶狠狠地说:
“一群流氓。”
磨光工人们对于这个封号感到无比荣耀,他们开始越发情绪激昂地回应:
“我们是流氓,但我们不耍流氓,刘庆翔,你昨夜里是不是耍流氓呢?”
二十二岁的刘庆翔在磨光车间已经工作了两年,长年灰尘弥漫的恶劣环境让他的脸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他低下头嘿嘿地笑了一阵子,那笑声中颇有两分得意,又有两分炫耀,他抬起头教训后面那些发情的公狗们:
“你们想打洞,自己回家慢慢打,要打出水平,还要打出技术。”
李云香听到他说出这般话来,便咬着嘴唇,只是在他背后冷冷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起到了极强的穿透力,刘庆翔只觉得自后背到前胸,一阵透心的凉。刘庆翔便不敢讲话来,只讪讪笑了两下,便抬出一只脚来,有事没事地朝地上踢了起来。
打卡铃声恰如其当地拯救了刘庆翔,他从李云香锋利的眼神中抬起头来,讨好似地讲:
“打卡了打卡了。”
然后赶紧转回头,不敢和李云香对视,大步流星地低着头朝打卡钟的方向走去。
铃声只响过一声,埋伏在各个车间出口处的工人们急踏着水泥地一下便冲了出来,一条条黑压压的人龙自各个门口喷涌而出:前段工人们带着一身的腊味,剔着指甲里残余的软腊走了出来;模具工人们翻找着衣袖裤脚处的铝屑铜粉,一路拍打着衣裳走了出来;锅炉工人们红光满面,眯着眼睛大汗淋漓着走了出来。走在后方的车间工人虽各有各的走法,前方的工人们却如狼似虎撒开步子哗啦啦就冲了出去------我们都知道,永泰厂中餐只休息一小时,晚餐只休息一小时,这唯一的一小时,徜若不愿意去啃食堂里那些台湾人施舍的免费猪食,要去旁边的市场买菜,要回家洗菜,要煮饭,要炒菜,要吃饭,还要收拾碗筷,再眯上眼睛打一会盹,这短短的一小时,无论如何切角削边,总是要争分夺秒------于是总有人似亡命之徒一般与时间赛跑,听到那刺耳的铃响,就像野兽一般撒开步子冲了出去。
站在打卡钟前的保安是见惯大场面的,那些冲在最前头的人,哪怕他们跑出禽兽一般的速度,他们也可以视而不见,但是今天不同了,今天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她刚刚卸下了女工的担子,赶着去迎接家庭的重负,她是如此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以至于完全没有留意到地上一滩黑漆漆的机油,她一只脚踩在了油心里,整个人就朝保安直接划了出去,圆乎乎的身子顺势在地上滚出一个一百八十度大回旋,女工吓得呜呜有声,头发都飘起来,双手凌空乱张,一把抱住了保安的两条小腿,方才稳住身子,坐在原地。地上却划出一道黑草的弦印。
女工的即兴表演引来了两千多名工人的轰堂大笑,错过精彩瞬间的工人一边打听着发生了什么,一边探着头慌慌张张从队伍里伸长脖子,寻求兴奋的残渣,那保安自己也觉得有趣,只是憋着笑,伸手将女工扶了起来,妇人站起身来,屁股上一片乌漆抹黑的东西,越发涨红着一张脸,低下头不敢见人,慌乱里竟连工卡也忘了打,只低着头一路小跑奔向公司大门,只是脚底上的机油未揩,才跑出两步,张着手一屁股又摔倒在地。
工人们越发笑得厉害了。
张庆翔自然也跟着大笑起来,他那被磨光机耗尽精力的枯瘦身子一笑起来,抖得跟风里面的竹子似的,他笑了好几声,也没听到后面李云香发出什么动静,于是十分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李云香对视过来的冰冷怨戾的眼神立刻让他对这个决定追悔莫及,他只好兴意消阑着回过头去,嘴里全不是味儿。
待到那妇人捂着脸跑出工厂大门,队伍终恢复了平静,工人们依次过到打卡机前打完卡,三三两两出了厂门,刘庆翔到了厂外,走一步,李云香便跟一步,刘庆翔一停下来,李云香也就不管不顾,上前一把拉住他衣袖,往旁边小巷子里拖,刘庆翔被她生拽着走,像受了莫大委屈一样说:“你干嘛呢?拉我干嘛?别拉我啊…….”
后面几个工友见得,就吹着口哨喊:“李云香你拉刘庆翔做什么?去小巷子里打啵么?”
李云香鸟都不鸟他们,只是板着脸,将刘庆翔拉到旁边的小巷子里,那巷子里尽是楼上租客丢弃下来的垃圾,两个人一走进去,脚底下塑料袋、矿水泉瓶子踩得咯吱咯吱地响,李云香看看周围没有人,就放开手,抬起头质问刘庆翔:“你要怎么办?”
刘庆翔两只手放在上衣袋里,低着头,一只脚将地上的空矿泉水瓶子踢来踢去,含含糊糊着说:“什么怎么办啊?”
李云香气就冲上来了,她涨着脸说:“昨晚你那样…….你……你这个王八蛋,你们都是王八蛋,狗崽子养的。”
刘庆翔满脸无所谓地回应:“是你自己喝醉了啊,大家都是你情我愿啊……”
李云香怒气冲冲说:“你们灌我酒,还轮流灌我,你们早算好了!什么不喝老乡这一杯不给面子,什么有老乡照应好说话,你们这群畜生,我喝醉了,他们全走了,就留你一个……”李云香说着说着,眼泪就汪汪地流了出来,鼻涕也出来了,她撇过脸,使开手掌擦了擦眼泪,又伸出手指揩了揩眼角,她说,“你们早想好了要占我便宜,你个狗杂种,王八蛋,畜生…….”
说到痛恨处,舞开两只手噼哩啪啦往刘庆翔身上乱打,一边打,一边哭。
刘庆翔也不还手,由她打了半天,便一脸冤屈地劝导她:“我也不知道你是第一次啊……”
李云香张口就骂:“第你妈个头!你还有脸说!”
刘庆翔脸上露出颇有些得意,又颇有些遗憾的神色来,他讲:“女人都要这样子的嘛,难免的嘛,迟早的嘛,你想开些就好了……”
李云香见着他那副油里油气的模样,恨不得抽他一耳光来,她咬牙说:“现在这样子,要怎么办?我要是怀孕了……”
刘庆翔赶紧分辩:“不会怀的,我晓得分寸……”
李云香看着他一派无赖的面容,虽是烈日天气,只觉浑身冰凉,她抱着身子,退开两步,倚在巷墙上,斜着脸抽泣了好一会儿,她方说:“我听说你有女朋友……”
“有一个……”刘庆翔赶紧挑明态度。
李云香便冷笑起来,她知道这个男人并没有半分想负责任的意思,喉头微苦,内心深处忽然觉得无尽的悲哀涌了上来,她转过脸,尽量想收住啜泣,两只眼俯视着脚底下脏兮兮的垃圾袋------却如同俯视着自己的人生一般。
刘庆翔见她半天也不讲话,赶紧补充说:“我女朋友是一个村的,父母都认得,熟头熟面……”
李云香见他如此着急撇清关系,只觉一阵阵反感厌恶,打断他说:“你不用讲了,滚!”
刘庆翔见到有台阶可下,赶紧一摊手,紧接着话茬往下讲:“你叫我滚的啊,我滚啦。”两只手插在衣袋里,一步一晃走出几步,到了巷口,回头看了李云香一眼,又讲,“我真的滚啦?”
李云香从地上捡起一个矿泉水瓶子就砸过去,大声骂:“滚!滚得越远越好!”
刘庆翔侧身一躲,眼见得那矿泉水瓶子哐啷啷滚到墙角,嘿嘿笑了两声,一摇一摆屌儿郎当着走向食堂。
李云香眼见着刘庆翔大步离去,自己孤零零站在巷子里,很快陷入了无助与凄凉的包围圈,她便背对巷口,不敢叫工友看见,压低声音,捂住嘴巴,悄悄着哭了好一会,她哭得全身一抖一抖的,像棵寒风里的竹子一般。
良久良久,李云香的情绪方才稳定下来,她挑起短袖工服,低下头,就着袖口擦干净眼角的泪痕,又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擤了擤鼻涕,她把用过的纸巾攥在手心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小巷,将自己与伤心一并掩藏到下班的人流里。
一直走到食堂门口,见到那儿停了一辆垃圾拖车,清洁工人带着草帽在一旁清扫道路,李云香方把纸巾扔进拖车里,走进湿漉漉的食堂。此时眼前黑压压全是人,工友们拿着各式各样廉价的搪瓷塑3胶饭盒,低下头在铁皮饭桌上如猪狗般吃得呼哧有声,打饭窗口前的工友们分成几队,已歪歪斜斜排出二十来米长。
李云香知道刘庆翔就在这长长的队伍当中,一想到这一点,恶心反胃的感觉立时冲将上来,她便再没有一丁点食欲了,恹恹着上了楼梯,拐进二楼,二楼楼梯口是一排洗漱间,生了锈的水龙头有水珠滴滴而下,几个盛满衣服待洗的桶子连着刷子洗衣粉被人胡乱预先堆在了上面,宿舍里狭窄阴暗,再往前走,全靠墙上结了蛛网的日光灯施舍光亮------宿舍里原先也有窗,但台湾人为了防止员工偷窃高尔夫球头,将窗户全部捆上防盗网,又使胶布封死------那一间间狭小的宿舍,便如同一具具棺木一般了。
李云香走到205的门前,摸出钥匙准备开门,一低头,却发现挂锁敞在一旁,想来有同宿舍的员工进来过,便推门进去,屋子约莫有18平方,却摆了四张上下铺铁床,住了8个人,屋子当中另摆了张长桌,桌子上乱七八糟堆满了各色物什,床上床下塞满了盆桶箱包,平日里呼吸可闻,下脚也难,李云香木木然然着走进去,掩了门,坐在自己的床上,尚未散尽的情绪拖住了她的思维,她便呆呆着出了会神,心里头悔恨交集,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那长叹声还未有尽余,上铺忽有人说:“云香,你叹什么气呢?”
李云香吃了一惊,跳了起来,站起身来回望上铺,只见那好些天没见的阿娟,正睡在薄毯里,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臂,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自己。
同宿舍的姐妹太多,李云香和阿娟平日交情也不甚深,抖然见到,却也颇有些惊喜,只说:“阿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好多天没来上班了!”
阿娟自床上坐了起来,挨到床沿,两只春笋般的细脚丫凌空一晃一晃的,一边打理头发一边说:“上午回来的,宿舍没人,我一觉睡到现在。你叹什么气啊?”
李云香不想提及自己的事,反问她:“你这些天哪儿去了?你不上班了?”
阿娟两只手撑住床边,轻轻一跳,小兔子般从上面跳落下来,光着脚蹬蹬蹬走到墙角,趿了拖鞋,也不答她话,走回来低着头看着她,李云香被她看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只说:“你干嘛呢这样看我?”
阿娟说:“你刚哭了?”
李云香作贼心虚着笑起来,只说:“哪儿呢?没有。别乱讲。”
阿娟只盯着她看:“我一问你为什么叹气,你就不答我,你装什么啊?你不想讲我也不问了。”说完便蹲下身子,钻在铁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来,那箱子颇大,动起来里头一片叮哩咣啷的响。
李云香说:“箱子里是什么?这么响?”
阿娟便把箱子打开,十分大方地就着日光灯给李云香看她的宝贝,却是十几个大瓶小瓶,保湿水、护手霜、睫毛膏、彩妆盒一类的玩意,李云香微微吃了一惊:“这么多化妆品啊?”拿了一瓶精致的小盒放在手里,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女孩儿天性,一时爱不释手。
阿娟说:“我才这么一点,你还说多。”
李云香说:“我都不用的,每天都在上班,下班都十一点了,回来就睡,醒了又上班。”
阿娟一脸麻木地点头说:“是啊是啊,每个月拿一千三百块钱,给台湾人做牛做马……你抬起头来,抬起来啊,让我仔细看看。”
李云香不由自主抬起头来让她看,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讲:“看什么啊?有什么好看的?”
阿娟两只手捧住她脸庞,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两只手凌空对着她脸上比划,嘴里说:“你挺好看的啊,化化妆,是个美女啊。可惜了……”
李云香说:“可惜什么?”
阿娟却只笑,三两下蹿到床上,把那些衣服啊,薄毯啊,全一古脑儿扔到下铺,胡乱叠了,都往自己的箱子里塞。
李云香不禁问她:“你收拾东西做什么?”
阿娟说:“不干了呗。”
李云香说:“你找到新厂了?”
阿娟用一种百思不得其解的眼神望着李云香,冷笑说:“你在永泰做了两年了吧?你想一辈子做厂妹?”
屋里的窗户虽被胶布封死大半,夕阳兀自从残破处投射而入,那金黄而灿烂的阳光劈开灰尘,正射照李云香脸庞上,李云香仿佛被阳光刺痛般全身微微一颤,身子向后退缩了几步,心里头忽俄一阵阴冷的疼-------“厂妹”-------工厂里工友们是不会这样相互称呼的,但卖地收租的本地人会,踢门查证的治安队会,指手划脚的台湾人会,他们说到这个词的时候,内心深处便会莫名获得一种高贵的自我认可,斜着眼睛有意无意望向描述的对象,嘴角总有两分鄙夷而轻贱地笑。
李云香便只觉心头一阵阵刺痛,疼痛刺激着她的神经,愤怒及时跳了出来,她忽然握紧拳头,将手掌往桌子上重重一拍,猛然站了起来,她像只发怒的狮子望着阿娟说:“我是厂妹怎么了?我不偷不抢,靠自己双手讨生活,我工作是苦是累,挣的每一分钱都心安理得,我不像某些人,跑去酒店做桑拿……”
你若伤害别人,别人也必将伤害你。
阿娟微微有些吃惊,眼珠子骨溜溜转了两圈,却也不着恼,继续收拾她箱子里的东西,她说:“你听谁说的我在酒店做事…….”
李云香说:“唐桂兰讲的,有人看见你在樟平…….”
阿娟说:“唐桂兰那样的长舌妇,她讲的话你也信啊?她跟我讲你跟刘庆翔有一腿……”
李云香有些气急败坏地喊:“没有这回事!”
阿娟点头说:“是啊,我也没有这回事,你看,这个人说话有什么可靠的。”
阿娟轻而易举地粉碎了唐桂兰的声誉,李云香的论据很快不攻自破,她只好坐下来,像只被戳破的皮球倚在床上。
阿娟眼见自己三言两语将李云香长足的怒气彻底击溃,微微摇了摇头,也不乘胜追击,低下身子专心将箱子里的东西收拾齐整,盖上箱子,拉上拉链,半蹲在地上,迷迷惘惘地望着天花板上的风扇,良久良久,她方说:“我要走了……”
她样子颇有些迷迷失失的,不知是说给李云香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李云香觉得自己还是要尽一份室友的义务的,她便站起来说:“我送你吧。”
阿娟摇了摇头,她的神色坚定而不容置疑,她说:“我上次没招呼就离开公司,是去深圳关内应聘做外贸公司的文员,进次关又要排队,又要办证,我就在我表姐家住了几天,你不要跟别人说我去深圳了-----二楼那些个男的个个色眯眯的,追不到我,到处讲我小话,唐桂兰的老公,是不是就在二楼做整修?”
李云香说:“是啊。”
阿娟便冷笑说:“他老公那帮子人,最喜欢周末约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厂妹出去灌酒,占人便宜,你知不知道我们寝室的陈彩洁……”
李云香全身一震,双腿虚弱,伸手向身后一摸,咣啷将桌子上的一个饭盒打翻在地。
阿娟瞄了瞄她,说:“这点事你激动什么,四楼办公室那几个女的,跟台湾人的事我还没说呢------我走了,你别送了,说不定将来深圳见了。”
阿娟拖了行李箱,正走到门前,忽然又想起什么,伸出手在身上摸来摸去,找到一只圆珠笔,走回几步,对李云香说:“拿张白纸给我。”
李云香将桌子上的杂物一件件收掇开,没寻着白纸,阿娟瞥见桌上放了一张记账用的笔记本,打开一看,是陈彩洁日常花销的开支记录,上面一行行写着:洗衣粉 3.5元 卫生巾 5元 方便面 2元 弟弟学费 1274元…….
阿娟便笑:“这陈彩洁挺会持家嘛,他弟弟还在念初中是不是------狗娘养的学费。”
翻开后面几页,找到几张没写字的,哧啦一下撕下一张,就着灯光沙沙沙沙在上面一气呵成写了几个数字,递给李云香。李云香伸手接了,仔细一看,却是一串手机号码,李云香奇道:“你买手机了?”
阿娟自裤袋里摸出一个手机来,得意洋洋地在李云香面前晃了晃。
李云香说:“有手机就好,以后好联络。你在这边两个月的工资还没领吧?还有押金没退吧?”
阿娟用手指着办公室的方向踮着脚尖诅咒:“给那些台湾人留着做寿衣钱。”轻轻走过去抱了抱李云香,“我真走啦,全宿舍你最没小心眼,挺喜欢你的啊。”
李云香被她热情的表示方式弄得颇不自在,两只手举在半空,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阿娟早料她吃受不住,嘻嘻一笑说:“云香妹子,真走了,刚才惹你生气来着,是我不好。”
李云香说:“我也不好,你走好。”
阿娟点点头,拖了行李箱,稀里哗啦一路响着走出大门,回过身子又招了招手,窕窈身姿,转瞬拐进了过道。
李云香听着她行李箱轮滚动的声息渐去渐远,没来由得竟又叹口气来,一个人捱捱呆呆坐在床沿,心里面忽又想起刘庆翔方才的神色,内心深处止不住地一阵阵厌恶翻滚而上,想起桌上凌乱不堪,正待要站起来收拾,宿舍楼里的晚间加班铃声丁铃铃响了起来。
马上又到了晚上加班的时间,那铃声像宿命般在催促着李云香的归位,李云香便十分顺从地从口袋里摸出厂牌,缓缓套在了脖子上,她仿佛一头被人套住缰绳的老牛般低下头去,慢慢走过那残留的阳光,走过狭窄而逼仄的过道,一直走到了门口,她方回过头,看了看昏暗而潮湿的寝室。
心里面蓦名一阵酸楚涌将上来,她想,她这般想:
“我终究只是个厂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