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 ）
志平是良叔最喜欢看见的人。
他是他堂弟的长子。
在良叔看来，他是他张姓家族的一根独苗。
长期以来，他都把他当自己儿子看待。
仿佛自己这路香火，将来就得靠他来继承。
他甚至对他说过，志平呀，将来有一天，叔去了，你在坟前抱着叔的像给叔磕三个响头，
叔就是在酒泉之下，也瞑目了。
志平也是个好酒之人，每月都会来看望这个堂叔。
一瞧着志平到来，良叔一脸愉悦。
他兴奋地拉着堂侄的手说，“来，陪叔去店里喝酒，叔请客”
于是，叔侄俩一前一后的找个小酒店。
点些下酒好菜。热些好米酒。一来一往的对饮起来。
三杯酒下肚，良叔就开始了天南地北的扯。
什么江湖呀，什么秘方呀，什么义气呀，什么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之类的。。。
志平很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他叔说。偶尔插上一句嘴，反驳一下，良叔就会说，你小子懂什么，好好听着，叔这里还有套烤烧饼的秘籍，找个时间传给你。这个秘籍我是只传男不传女的。
烤烧饼的秘籍大抵应该是有的。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只知道，被开除公职之后，他独自在外地卖过两年烧饼，也挣了点银子，后来，据说是因为酒后打架，最后摊子给人砸了，才灰溜溜的回家。
只是，这么多年来，身边的这些人，却从来没有人尝过那烧饼的滋味。
每次良叔这么一提。志平总是含糊的应承着。却从没有真想学的意思。一度让良叔失望不已。
两人酒足饭饱后。良叔总会大喝一声，老板，算账。
待伙计递上菜单，他两只手便在身上摸来摸去。
从里到外，来来回回摸几趟，却只摸出几张折的皱巴巴的一元钞票。
于是，满脸涨得通红看着伙计。
这是，志平总会上前一步，递过钱去。并笑着对良叔说，叔，你钱先留着下次请我，今天我请。
志平的到来，总是能给良叔带来不少欢乐，特别在他年老以后，这似乎是他仅有的欢乐。
（六）
2006年的那个秋季，来得特别的早。
良叔的一个远房的姐姐，在市区谋了个六十平米的房子，
借给他住下。
他因此也告别了那住了二十年的单身劳工宿舍楼。
那个空气里总是夹杂着潮湿的腐味和男人的体臭味，
那个连个老女人洗澡都会有人偷看的场所。
良嫂趁势在楼外摆了个粉面摊。卖点早餐。
这个女人起早贪黑的忙碌着，女儿也帮着她妈张罗着生意。
渐渐的，家庭的收入开始有了剩余。
渐渐的，良叔的日子便好了起来。
口袋里的票子多了，厚了。
酒虽然还是依旧的喝，脸虽然还是依旧的苍白。
却多了些血气，多了些笑容。
脾气，也似乎好了不少。
邻居亲切的和他打个招呼，他偶尔也会冲着人家一笑。
鬓白的眉角，翘得老高。
当这年第一场大雪到来的时候，
良叔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咽不下东西了。
其实，这个病症来得并不突然。
几个月前，他一直觉得自己胸部隐隐发堵。
特别是吞咽东西的时候，总会感觉有些疼痛。
因为怕花钱，也因为一直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自信。
总以为像往常一样，拖着拖着就没事了。
于是，良叔谁也没说，一直在那里挺着，耗着。忍着。
女儿陪着他去医院做了检查。
很快，结果出来了。
食道癌晚期，肿瘤已经将食道完全堵死了，除了水，咽不下任何东西。
医生埋怨着家属为什么这么晚才送来检查和治疗，彻底耽误了病情。
医生估计发病的原因和长年累月的酗酒，对食道造成了严重损害有关。
治愈可能性很低，治疗费用很高。面对这一结果，面对着没有任何报销的可能性。
良叔一家无奈的放弃了住院治疗。
良嫂的全部积蓄凑起来是一万块。她哭着说，这点钱，将来良叔去了，是要用来办丧事的。
远房的一些亲戚凑了点钱，把良叔送到一个小医院里，治了一段时间。
志平也四处寻了些偏方，煮成草药，给良叔服下。只是，良叔病情却是迅速的恶化着。
因为无法进食的原因，只能依靠着输液，依靠着葡萄糖来维系生命。他迅速的消瘦，一百二十多斤的人，短短一个半月，瘦得只剩下五六十斤。他在饥饿和疼痛的煎熬下，一步步走向了生命的终点。
弥留之际，良叔喘着气对他女人说，给我倒碗酒吧，要大碗。喝了上路有精神些。良嫂哭着拿过一只大菜碗，装得满满的，递给他。他无力抬起自己的手臂，只得央求良嫂喂下。一碗酒下去，没到胃里，便全部呕吐了出来。他痛苦的摇着头，有气无力的说了声，我连酒都喝不了了，便见两眼间老泪纵横，从此，再没有说一句话。
当晚。良叔撒手西去了，终年，五十七岁，
那一年，他的祖国，也是五十七岁。
（七）
良嫂的那一万块钱终于派上了用场。
其中八千块替良叔办了场简单的丧事，另外两千块给良叔在老家选了块好坟地。
良叔被葬在一处高冈上，背后是连绵起伏的青山，四周栽满了翠竹。
站在坟台，放眼望去，一条清澈的小河，弯弯曲曲的绕过这重重的山峦，静静地流向远方。
送葬的人都说这块地好，将来良叔的后人必定荣华富贵。
志平也捧着良叔的遗像，工工整整的跪在坟前，磕了九个响头。
如今，每到深夜，从山谷穿过来的风，都会呼啸着刮过山冈，吹动起那片茂盛的竹林，梭梭的直响，
偶尔，在那些梭梭的响声之中，仿佛还能听到一阵呜咽的声音，隐隐约约，时起时伏，时重时轻。
只是，谁也无法弄清楚，那声音，究竟是不是某个灵魂，在为自己的命运而哭泣！
《 完 》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1-8-10 22:18:24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