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宇与小梅听到李玉祥跌到水里,正不知他安危,听到他这么一喊,一时都放了心,小梅依样倒爬出去,李玉祥在下面托住她脚掌,待她稳住身子,轻轻一放,小梅“哗”一声落到水里,顺水划了两下,咯咯一笑,稳住了身子。
唐宇最后一个倒爬钻洞,还剩得半个脑袋,黄刀子的杂毛狗汪汪汪汪沿着地面飞奔而至,白牙嗷嗷着笔直就朝唐宇的小脑袋冲了过来,唐宇只觉得全身一麻,不管三七二十一使力往后一挫,身子就从小洞里突围而出,“哗”一声重重落入水沟。李玉祥正在水沟里张手接他,不想唐宇突然笔直坠下,被他撞翻入水,鼻子里又呛了几口凉水。唐宇这一落溅起好大一片浪花,小梅吓得叫了几声,一边擦掉脸上的水渍,一边骂他:“做死了,这么高直接往下跳。”
唐宇也不分辩,嘻嘻一笑,在水沟里站了起来,对着那探出头来乱吠的杂毛狗低声骂道:“你个欠剥皮的畜生,下次煮了你呷。”伸手在沟岸上随手摸到几个石籽,扬手朝狗头打去,可惜气力不够,又没个准头,石籽乱飞乱溅,下雨般嗵嗵清响落到沟里。小梅抱着头,伸手就去掐他:“你打狗还是打人,叫你扔,叫你扔。”
水沟里正乱成一团,只听到头顶黄刀子的声音远远传来:“阿地,过来,死畜生,追人追到哪里去了?”声音由远至近,想来正循着声音过来。三个人都是面色一变,唐宇悄声说:“吸气。”伸出食指,指了指水面。李玉祥与小梅都明白他意思,各自长长吸了口气,小腹一缩,胸膛鼓得高高的,三人捏住鼻子,一齐潜到水底。
柳雨村村中一条小河,正好将小村分成东西两半,河上面架了一座石桥,桥面被两厢往来的村民们踩得光溜溜的,桥下水深适宜,村里小孩七八岁便开始在桥下左近摸爬滚打,那时节稻田里农药还用得不凶,村子里也没工厂,河水洁净,清可见底,小妹们也会晚上偷偷来游,后生娃娃个个都练得一身凫水潜水的好本事,这时黄刀子追赶过来,唐宇急中生智,便和李玉祥谢小梅一并潜到水底。
三个人一入水底,只听得耳朵边一片嗡嗡声响,头顶上隐隐传来黄刀子大声喝叱的声音,那杂毛狗依旧冲着小洞哇哇叫个不停,夹杂着沙沙的扒土声,黄刀子骂骂咧咧了一阵,隐约听见他说:“哪里有人?呷多哩涨傻哩,养你条死狗有个鬼用?”跟着那杂毛狗发出几声呜呜哀鸣,想是黄刀子正用脚踢它,声音悲戚,三个小孩在水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反觉有些不忍。
不知多少时候,黄刀子嘴里细细碎碎骂个不停,领着杂毛狗不知往哪里追过去了,头顶上声音渐去渐远,三人憋气憋得肺都要炸了,赶忙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气。三人湿淋淋地站在水里,静静歇了一会,小梅冷得发抖,打了个喷嚏说:“我们回家吧,好晚了,我姆妈要骂人了。”说完就要攀上岸去,唐宇摇摇头说:“我们再站一会啦,要是黄刀子突然回来,正好把我们活捉了。”
小梅想了一想,觉得他说得在理,又折回水里,三个人都不敢说话,瞪着六只乌溜溜的眼睛默不作声看来看去,耳边只听见流水咚咚地响,月光洒在水沟里,弯弯曲曲像一条洒开的银蛇。又站了好一会儿,小梅实在冷得受不住了,她说:“我不管了,我要回家了,还莫呷夜饭呢。”李玉祥对此深表赞同,也说:“我也要回去哩,好晚了。”唐宇竖着耳朵听了听远处的动静,最后把手一挥,像个大人物一样地说:“好罗,我们回去。”
三个人便全身透湿地爬上岸,一边走一边各自去拧身上湿衣。李玉祥拧完衣服,走到田野里,把藏在草垛间的单肩黄布书包取出来,分给大家背好,然后他走在前面,望着远处河对面搭起的花鼓戏台,自言自语说:“现在好像在唱《补锅》呢……”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谢小梅说:“桔子莫偷到,戏也莫听到。”唐宇嘻嘻一笑说:“哪个说莫偷到桔子?”从身上那套灰不拉叽的粗布迷彩服的下口袋里摸出两个水淋淋的桔子,得意洋洋地晃了晃,“还是偷了两个嘛。”谢小梅张开手说:“我要我要。”李玉祥也说:“拿来拿来。”唐宇便大大方方地将桔子剥开,一人几瓣一人几瓣地分享赃物。
李玉祥施展他独特的吃桔子的手法,将外层薄薄的桔衣往两侧撕开,用手指一抵,桔肉就一层层如乱花翻开,只低下头吃里面鲜红鲜红的桔肉,一边吃,一边说:“回去要挨骂哩,衣服全湿了。”唐宇说:“我们就说到河里洗澡了。”李玉祥说:“哪里有穿着衣服洗澡的?”唐宇说:“你就说衣物被风吹到河里了。”两人正说着话,旁边谢小梅突然“哇”一声哭出声来,唐宇回头说:“你哭莫子?”谢小梅将手背翻转过来,一张脸吓得不成样子,颤声说:“蚂蟥,蚂蟥。”
微微月光下,只看到谢小梅手背上一条黑乎乎的蚂蟥紧紧粘在上面,正吸饱了血,身子鼓胀。蚂蟥吸血时几乎全无感觉,谢小梅吃桔子吃到一半方才发觉。李玉祥说:“莫怕,蚂蟥而已。”农村小孩自小在田间长大,对蚂蟥早已见怪不怪,李玉祥一只手将小梅手背摆正,一只手使食指拇指将蚂蟥拈了起来,摔在地下,使胶鞋重重俫了两下,蚂蟥在地上乱滚,沾得全是泥灰,犹自一伸一缩的。唐宇在一旁津津有味看了会,说:“这样弄不死的,蚂蟥命硬得很。要把它碾碎了,放到太阳下面晒干才杀得死。”为了证明自己的理论,唐宇赶紧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乒乒乓乓将蚂蟥砸得血肉横飞,碾成一团肉沫。李玉祥提醒他说:“现在是夜里呢,莫有太阳。”唐宇不服气地说:“我撒尿烫死它就行了。”
说完当真拉下裤档,两手撑腰,得意洋洋地对着蚂蟥撒尿,谢小梅又羞又急,两个脸蛋嗖一下红透,捂住眼睛,转过身去。
唐宇豪情万丈地尿了半天,方把裤档提上,仔仔细细观察了一下地上早已粉身碎骨的蚂蟥,转过头大声地宣布自己的成就:
“现在它死定啦!”
李玉祥也懒得去验证他的结论,退后几步说:“臊死啦,快走吧,好晚了呢。”
三个人复又沿着田野与桔山的小道慢慢向家走去,唐宇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表现得足够英勇而果断,他走在最前面,学着电视里大人物的姿态挺着胸、昂着头,一甩一甩地走,可惜这种骄傲的神情只保留了半分钟,当他的目光投向阡垄相连的田野时,立刻恢复了原先的野兴,他指向田野对李玉祥说:“李玉祥,我们明天放学了来挖泥鳅,现在好多田都收完稻子了,田里面好多好多泥鳅。”
农村里长大的小孩,春天上山采映山红,夏日下田钓青蛙,秋收挖洞捉泥鳅,冬季顺山滑雪下池溜冰,与山间田野保持着亲密无间的乐趣,谢小梅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精神高涨,欢快地跳着说:“好啊好啊,我去拿小锄头,我还拿袋子装水。”
李玉祥忧心忡忡着说:“明天不想玩呢,听说明天学校里要打预防针……”
听到“预防针”三个字,唐宇与谢小梅不由得对望一眼,各自吞了一口口水,对于八九岁年纪的的孩子,赤脚医生的药箱是他们最没有兴趣的联想所在,锋利的尖针更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物之一。
唐宇说:“我才不怕预防针,我一点也不怕。”
谢小梅说:“我也不怕,我闭着眼睛就不痛的。”
两个人说得英勇,声音却一个比一个小,三个小孩心事重重地低着头默默往家里走去,晚间的秋风吹得三个人的衣服贴着皮肉嘶嘶地响,三个人安静地走过田野,穿过石桥,一直回到东村的大马路上,他们看到月牙映在清幽幽的河水里,听到收割干净的庄稼地里有青蛙在做最后的鸣唱,但这些都勾不起他们的兴趣了,他们被“预防针”三个字彻底打败了,他们耸拉着脑袋在马路上分手回家,走到这里,周围人家的灯光一束束从大门投射到马路上,拖拉机喘着青烟像得了帕金森症一样一抖一抖着扬起尘土从马路上跑过,四下里已经有了烟火的生气,但三人的心情还是没有好转,三个人做了告别,各自朝家里走,唐宇走了几步,又回头提醒大家:
“千万莫说我们去了桔山偷桔子啊,要不会被打死的。”
谢小梅和李玉祥各自“嗯”了一声,算做答应了,他们俩住在供销社的方向,和唐宇挥了挥手,并肩走了几步,谢小梅才决定打破这一路的沉默,她转过头问李玉祥:
“李玉祥,为什么你每次写作文都得高分呢?”
李玉祥一板一眼地说:“你笨呢,你开篇的时候就要写:自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改革的春风……”
两人悄声说着话,慢慢走进远处的黑暗。唐宇一个人往自己家走,形单影只的状态让他忽然升起了一股孤零零的意味,为了甩脱这种孤独感,他撒开腿就开始跑起来,马路边人家的白炽灯光一片一片从他的脸上流淌而过,书包里的文具盒哗哗地乱响,一下一下地打着他的屁股,周围有端着饭碗坐在门槛前吃晚饭的乡亲见到,就大声喊他:“宇伢子,跑这么急做什么?”
唐宇跑得正欢,没功夫去搭理别人的言语,他一口气跑到家门口,还没进门,就闻到了饭菜的香气,于是他大声喊:“姆妈,夜晚呷莫子菜?”
唐宇的母亲正在往饭桌上摆筷子,听到儿子的声音,回过头气冲冲着说:“呷龙肉!散学你野到哪里去了?屋里人急得要死!”
唐宇兴冲冲着跑到饭桌前,看到红漆剥落的桌子上摆了两个蓝花粗瓷菜碗,一碗是熏得红红的猪血丸子,一碗是连皮炒的紫茄子,都拌了青椒盛了满满两大碗,一下子就没了胃口,懒洋洋取下书包说:“又是猪血丸子,天天都呷猪血丸子。”
母亲说:“猪血丸子只有我们这方有,你到外面去,想呷都呷不到呢。”
唐宇争辩说:“我又没到外面去,我天天在家里,我呷腻啦。”
母亲用指头拈起他的衣服一角,说:“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全身都透湿了。”
唐宇说:“我到河边耍水切哩。”
他说得那么大声,好像干了一件多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母亲被他的态度激怒了,她伸出食指,一下一下地戳着他的额头说:“讲过多少遍莫要下河,你晓不晓得这条河每年都淹死人的?”
唐宇对母亲的责骂压根儿置之不理,他拿起水瓢,到水缸里舀井水吃,他像头老牛一样咕咚咕咚地喝着井水,任凭母亲的指头把他的小脑袋戳得一摇一晃,等他喝完大半,便放下水瓢,长长地发出舒爽地出气声,这时屋外传来的叮铃铃的单车铃响,唐宇便甩下水瓢,丢下母亲的愤怒与责怪,跑到屋门口喊:“爸爸爸爸,你回来了。”
唐宇的父亲唐方胜刚从城里的工地回来,满脸尽是风尘,他原是一名普通的泥瓦匠,半年前得人赏识,做了一个小小的包工头,村里二十几个年青后生,都在他包揽的工地上干活,承包工地的活计让他发了点小财,他是全村第二户买了黑白电视机的人,那台十七寸的韶峰电视机,刚刚搬进家门,便让村支书的十四寸海燕略显寒霜,每天夜幕降临,村民们便三三两两带着椅凳到唐宇家来看电视,把门口挤得水泄不通,这生气兴旺的场面让唐方胜显足了脸面,每当他坐在饭桌上品着米酒回望电视机前的乡亲,那情形便如同一个帝王在阅览自己的臣子一般。
唐方胜把单车推到屋檐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瞅见几个乡亲正探头探脑往自己家里望过来,就大声命令自己老婆说:“杨云香,放电视看,好多人在等着看《射雕英雄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