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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青蛙果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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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折 左峻掏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虽然已是初春,但一口气赶了五百里地,无论是谁,全身都会热得冒汗。 好在目的地总算不远,这一趟汗水看来并没白流,左峻看了看左右,吸了口气说:“还有多久到?” 不管他说些什么,旁边总有人来附和他的声音,旁边有一名弟子赶紧趋上前来,弯腰答道:“只有三十里地了,师父您……” 左峻便摆了摆手,止住他下面的言语,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色,他说:“马上要下暴雨了。” 身后十几名弟子便一起抬起来头看天色,他们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却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一名弟子抱剑躬身说:“师父,一片乌云也没有,怎么会下雨?” 左峻指了指远方说:“那边有朵黄云,现在刮南风,一会就过来-----它来得快,去得也快。” 旁边那弟子赶紧点头说:“师父好见识。” 众弟子赶紧一齐点头说:“师父好见识。” 他们并没有见证结果,却已经等不及称赞了,左峻便微微笑了笑,他捋了捋胡须,对这种恭维颇为受用。于是他决定继续发挥一下自己的英明神武,他说:“大家加快脚步,前面找个人家避雨,现在春雨如油,过会大路都会弄得又腻又滑。” 旁边一名面色发青的小弟子突然走过来,打断了他领导有方的兴致,那弟子指了指远方说:“师父,那人又来了。” 左峻便抬头望过去,那些弟子们便一齐望过去,他们看得明白,远处三十步的地方,一个又瘦又矮的年轻人站在那里,双拳握紧,恶狠狠望将过来。 那汉子只着了一双草鞋,裤腿卷起,全身上下满是泥污,一张脸瘦骨嶙峋,好像生生饿了半个月似的。他望过来的眼神,却如野地里的独狼,直恨不得将众人生切了下酒一般。 他看起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夫,却没有人一个人敢与其对视。 左峻说:“他好像已经跟了我们三天四夜了。” 那小弟子说:“是。三天四夜,跟了七百里地了。” 左峻点头说:“这人看起来一点功夫也没有,跟了七百里地,了不起啊------你们谁和这人有仇怨么?” 众弟子一起摇头,一起说:“弟子不认识此人。” 左峻点了点头:“我也不认识此人。”心下却想,“莫非过去结下的梁子,自己全然忘记了?莫非以前害过他父母?也难不成是年青时的风流债……”越想越觉心虚,手捻青须,一时间踌躇难决,先前说话的大弟子茂永和上前一步说:“我们现在有要务在身,不便和闲人纠缠,不如给他些银钱,打发了吧。” 左峻便沉默良久,叹口气说:“好,永和你脾气最好,就给他五两纹银吧。” 茂永和点了点头,他把长剑交给了身边的师兄弟,张开双手,以示并无恶意,慢慢走向那满身污泥的汉子。 春风鼓起了他的长袍,他像一只大鸟张开翅膀般走了过去。 那汉子一动不动,冷冷打量着他的到来。 众人看到茂永和不疾不徐着走了过去,多年仙霞派的轻身功夫让他的姿态像一只仙鹤般优美,有弟子远远见着,忍不住轻轻点头赞道:“师兄好步法。”待他离那汉子只三四步,方停下脚步,作了个揖,说了几句话。 那汉子依旧不动,只低着眼打量他。 茂永和摊开双手,捧出银两,轻轻又说了几句。 那汉子终于说了句什么。 茂永和突然全身一顿,面色一寒,一言不发着收回银两,大步走了回来。 当他转过身来时,大家已经看到他整张脸阴沉沉的。 一众弟子们拉长脖子迎接着他的到来,茂永和瞟了幸灾乐祸的师弟们一眼,径直走到左峻的面前。 左峻说:“那人说什么?” 茂永和吞吞吐吐说:“那汉子好不晓好歹,他竟然说,竟然说……” 左峻说:“说什么?” 茂永和犹豫了一下,方说:“他只说:呸。” 左峻只觉一股气往上冲,但他是见惯大场面的人,他怎么可以在弟子们面前失了风范,于是他生生把怒气压了下去,开始和颜悦色着说话:“这人一定是认错人了,莫要理他便是,大家先办正事要紧!我们仙霞派身为名门正派,犯不着与这般愚夫见识。”他说完这些话,便甩了甩袖子,好像要将这人完全从自己的意识里甩掉一般,大步向前便行。 众弟子答应一声,紧紧跟在后面。 那年青人也迈开步子,依旧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他已经跟了三天四夜,似乎并未见他吃过什么东西,腰板却挺得比枪还要直。 茂永和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暗骂:“阴魂不散!”他看了看左边连绵无尽的稻田,看了看右侧清澈湍急的春水,他的心情被四周的景色洗礼过之后,方有了好转的迹象,他的思维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他快步跟上左峻,走过去说:“师父……” 左峻说:“什么事?” 茂永和说:“这次我们江湖各大派围剿卫城灰,各派掌门人亲自出马,师父,我们仙霞派在江湖上声名鼎盛,追捕一个小贼,怎要全派弟子一齐上阵,未免……未免……” 旁边三师弟成伯言冷笑说:“未免什么?大师兄你是认为师父决定不够英明么?师父既然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成伯言虽只是短短数语,却是字字针锋,茂永和怒道:“三师弟你说什么,挑拨离间不是?师父你千万……” 左峻摆了摆说:“你们莫要争吵,这次我们奉鲁王诏谕,前去捉拿卫城灰这个淫贼,倒不是小看了咱们仙霞派,如此兴师动众,只是防备点苍、昆仑、天山、雪峰、雁荡各大门派抢了生意,鲁王下这般大手笔的赏格,江湖上哪个门派不眼红心急?区区一个卫城灰,哼哼,哼哼……” 众人正说着话,忽觉脖后一凉,有什么事物冰冷冰冷砸在颈上,抬头看时,只见雨珠点点,啪嗒啪嗒落将下来,成伯言抢先赞道:“师父好见识,果真下雨了。师父当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古晓今,无所不精。” 这句马屁拍得虽有些过份,但听来依旧十分受用,左峻捻须微笑,轻轻点头,算是默然领受了。 茂永和心下冷哼一声,手遮雨棚,放眼望去,只见得前方竹林前一座小小茶肆,使一块白布挑出一面茶幡,于清风细雨中飘来荡去,遂侧立一旁,大声说道:“各位师弟加快脚步,好去前方茶肆避雨。”众人听得指挥,各自放步疾行,茂永和一边说话一边招呼,待到众人走尽,却不随队同行,他在零零散散的雨珠里站了片刻,只待众人走远,方回过头来,看了看那紧跟过来的年青汉子,他在心里冷笑说: “三师弟想讨师父欢心,可惜还没摸到师父的要害,待我暗地里解决此人,师父必定暗中称赞,倍加欢喜,三师弟啊三师弟,吹牛拍马,几时能有人拍出一个掌门人的位置来……” 他把剑扣在手心,等待着师弟们渐去渐远,待到确认再没有人回过头来,那年青人也渐渐走了过来,茂永和上前一步,使剑柄抵住了那人的胸膛。他直截了当地警告说: “你再上前一步,就会有刚才那么客气了。” 那年青人抬起头来,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向前走他的路。 茂永和觉得自己的威信受到了侮辱,愤怒霎时间跳了出来,他拔剑在手,架在了年青人的脖子上,他说:“你真的不要命了?” 那年青人斜着脑袋又看了他一眼,这次他终于说话了:“我只找左峻。”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好像被什么烧坏了喉咙。 茂永和说:“我师傅的事,就是我的事。” 那年青人用一种哀悯的眼光看着他,他重复说:“我只找左峻。” 这年青人严肃的模样让茂永和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他笑得全身一抖一抖的,他说:“你这个样子去找我师傅?你连走路都走不稳,你凭什么找我师傅?” 那年青人却再不看他一眼,迈步便行,茂永和笑声未歇,手中长剑蓦地一闪,那年青人膝间一痛,“咚”一声跪倒在地,泥水四溅,湿了他一身。茂永和移开长剑,慢慢走到前方,将剑尖抵住了年青人的咽喉,他说:“你知不知道刚才这一剑我只出了半招,我只要多划半个圈子,你现在两条腿就没了------我不管你为什么跟着我师父,但你最好现在就爬回去。” 那年青人回头看了看膝弯间的伤势,他看到鲜血从那里慢慢流淌出来,他的好奇似乎远大于恐惧,他摇了摇头,面色平和,半晌抬起头来,望向茂永和说:“我只找左峻。” 茂永和被他固执的言语弄得要头顶冒烟了,他一甩衣袖,指着左峻离去的方向说:“我师父在那里,有本事你爬过去啊。” 那人望了他一眼,想也未想,竟真个双手着地,慢慢往前爬行。 但他只爬出两三步,茂永和一脚就踏在了他手掌上,他的整个手掌都陷进泥水里,关节轻轻一弯,泥水抽动,咯吱作响。 茂永和将剑尖抵到他咽喉,顺着他喉结缓缓向下,茂永和说:“你若是要找死,现在就可成全了你。” 这句话似是触动了那人的神经,他趴倒在地,于斜风细雨里里静默了片刻,终仰起头来,似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直视着茂永和的眼睛,他说:“你刚才那一剑,应该把剑招使完的。” 茂永和说:“为什么?” 那人忽然嘴角抽动,他说:“因为你再没有机会了……” 他那么那么平淡地说着这些话,却每个字都似有一股奇异而坚定的力量,茂永和望着他黑漆漆的双眸,只觉得那眼珠如万丈深渊不可久视,后背遂一阵阵发凉,他想,他这般想:“这个人明明不会一点儿武功,为什么我会这么害怕?为什么我会这么害怕?” 快要走到茶肆的时候,有弟子寻不到茂永和的踪迹了,他们说:“师父,大师兄不知道哪里去了?” 那时候雨势渐长,一颗颗雨珠串成一条条水线,似千万条细细银蛇扑落下来,那些银蛇坠到地面上,便无声无息隐没起来,那些银蛇坠到竹林里,便沙沙地奏成一谱山歌春曲,仙霞派的弟子们便走在这水线与春曲的包裹之中,走在料峭未尽的寒气里,他们看到尚未融尽的白雪埋伏在翠竹之间,他们看到师父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对于师兄的消失似乎胸有成竹,他只是说: “大家不用着急,永和可能去解手落了队,一会就回来。” 大家便纷纷点起头来,对于这个推断深信不疑,成伯言却自不信,他说:“师父,我看师兄常日里神神秘秘的,他这次落单,只怕是……” 左峻打断说:“只怕是什么?你倒说说看。” 成伯言听得他言语微有怒气,他便不敢说话了,他低下头,一派做错事的样子,心里却暗自思忖:“师父莫不是叫师兄去解决那个年青人去了,师父终究是更相信师兄一些的。” 左峻觑着眼瞄了一下身边的成伯言,他看到他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心里却想:“伯言定是猜得到的,伯言样子老实,心里可不老实。我现在终还是相信永和一些,差你办事,还要再过两年,再老辣些方行……” 大家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默默地走进了茶肆,众人挑了四张干净的桌子,各自分桌坐下,他们是名门正派的弟子,行要如风,坐要如钟,他们笔直着坐在各自的位置,耐心地等待着茶博士的到来。 可是他们很快发现自己的耐心毫无意义,众人在那里干坐了半天,也没见到有人出来招待一下。 成伯言第一个忍不住了,他“怦”地一掌砸在桌子上,厉声说:“小二!” 里进的屋子里有人似是吓了一跳,一个声音断断续续着说:“来了……来了……” 这声音像是要落了气,又像是刚提到嗓子眼,黏黏软软的甚是古怪,大家不由得竖起耳朵去听,仙霞派内劲功夫颇有独到之处,众人修习甚久,凝神静听,几十丈内落叶可闻,一听之下,却闻得里进屋里似有男女急促喘息之声,娇媚呻吟之语,众人登时热血上涌,面面相觑,有几名小弟子一张脸霎时红透,大家心下均想: “妈的,大白天的竟然玩这个调调。” 成伯言更自不耐烦了,他张开手掌,欲要重重再拍上一记,屋子内竹帘卷起,一个塌鼻子满面雀斑的小二走了出来,弯着腰连声说道:“客户要什么茶?即刻拿来,即刻拿来。”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扶正头上的粗布圆帽,不时假装借拍打身上的灰尘,去提腰上松松垮垮的裤腰带,众人心下雪亮,却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各自转过脸去看别的事物。 成伯言说:“我们要四壶碧螺春。” 那小二赶紧回头,想也不想,朝里进喊道:“四壶滇池普洱。” 马上有人柔声柔气地“哎”了一声,竹帘掀开,一个双颊酥红、妖妖娆娆的女子提着两壶热茶扭着腰走了出来,她的腰又细又长,似水蛇般扭来扭去,众人虽还在看别的地方,眼睛却有意无意瞟了过来。 大家心里都想:“这么一个女人,真便宜了那小二了……” 那女子径直走到左峻旁边,抛了一个媚眼,翻开桌上茶杯,一边往里倒茶一边说:“客官远来辛苦,先喝碗热茶暖暖身子。” 她声音又软又嗲,落在众人的耳朵里,当真说不出来的舒服受用。 左峻“嗯”了一声,转过头不去看她。 成伯言却伸出手来,一把握住那女子手腕,喝道:“我们明明叫的碧螺春,怎么上的是滇池普洱?” 那女子吃痛,娇呼一声,手掌一松,一碗茶跌落在桌,双眼立红,泪珠于眼圈里滚滚打转,嗔道:“你捏痛人家了……” 她每说一个字都极尽娇媚之态,仙霞派众弟子闻言在耳,只觉脚下轻飘飘的,后背上的脊梁骨都要当场酥软化掉。 店小二慌忙上前解释说:“我们这里只有滇池普洱。” 成伯言却不放手,只说:“只有普洱,干嘛还问来问去?” 店小二一摊手说:“问问而已,我又没答应。” 成伯言想了想,觉得这句话好像有几分道理,他待要放开手,又觉得没台阶可下,他就把那女子的手捏得更紧了,他说:“你们这茶馆鬼鬼祟祟的,定有什么古怪!” 旁边忽有人哧一声冷笑,有人说:“仙霞派堂堂名门正派,门下弟子竟然跟一个倒茶的姑娘过不去。” 另有人说:“这位弟子好像是排行老三的兄长,旁边好像还坐着他们师父……唉,当真是……当真是……” 还有人说:“我看不如这十几位使剑的好手一起上,江湖上日后传言,也晓得仙霞派围攻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当真好生威风…….” 这一番冷嘲热讽,直说得成伯言脸上忽青忽黑,忽白忽紫,一拍桌子,转过头来,厉声说:“什么人鬼鬼祟祟,在这里风言风语?” 只见细雨朦朦之中,三个白衣男子各手持一把襄阳油伞,慢慢从远处走来,那些人似走得极缓极缓,膝不弯躬,足不点地,片刻之间,离众人却已不过四五丈远近,春水绵绵,地湿路滑,那三人身上却连一点泥污也没,直若从面粉里捧将出来般白净。 左峻见到三人走近,遂站立起身,抱拳说:“天山白衣三杰也来啦,想不到我们仙霞派日赶夜赶,还是不及天山派好脚力,三位想来已捉到了卫城灰,要上鲁王府领赏了吧?” 左伯言听得这三人的名号,心头一震,默然不语,心下只想:“这三人竟是名闻天下的天山三杰?我方才言语冲撞到他们,这可惹了大祸了。瞧这三人走来的轻身功夫,只怕只有师父抵敌得住。只听说这三人从不下山,想不到为了卫城灰,竟也破了此例……” 那三人听得左峻如此说话,左边那白尘衣微微一笑说:“我们小小天山派,只来了三个草包,哪里捉得到卫城灰。” 中间那白征衣点了点头说:“仙霞派人多势众,一拥而上,定然捉得到。” 右边那白霜衣摇了摇脑袋:“现在昆仑派雪峰派的人也来啦,仙霞派虽是人多,哼哼,抓人家倒茶女倒是把好手。” 左峻对他们的挑衅惘若未闻,只道:“昆仑派与雪峰派也到了?不知到哪里了?来了些什么人?”心下却想:“昆仑派就算五把短刀一齐下山,倒也未必十分棘手,只要雪峰派那个大魔头不插手便好。” 白霜衣瞧得左峻神情,心中已猜着了三四分,冷笑说:“左掌门是在巴望着雪峰派莫是那声震天南于满天吧?不巧得紧,来的正好是他。” 左峻笑道:“三位说笑了,我们仙霞派就算再不济,也不用惧他雪峰派……” 一言未毕,有人哈哈大笑说:“老子一生糊里糊涂行走江湖,还真没指望有谁怕过。” 这句话说得也不甚大声,却如黄钟大吕猛然在耳边击响,众人霎时全身一紧,耳膜嗡嗡有声,那声音挟势而来,细细碎碎的春雨忽俄横折而断,教劲气翻掀如波浪高高飘起,四下青竹弯腰伏倒,竹叶呜呜生风,众人衣服紧贴皮肉,烈烈作响。 天山三杰微微而笑,手捏伞柄,全身如一竹细篙迎风而荡,却自恃立不倒,左峻面无表情,双腿似扎根般钉在地上,成伯言与众师弟却以手遮风,面色如土,心下均自骇然: “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高深的内劲。” 那劲气急鼓而来,后劲犹自源源不断,左峻眼见门下弟子渐渐把持不住,气聚丹田,喝一声说:“于先生名满江湖,也有兴趣考较我派后生来着?” 这一喝之下,两气相交,凭空里一声闷响,左峻全身一震,连退两步,面白如纸,双手瑟瑟作抖,那劲气却也骤然退却,风消气歇,雨丝如旧,沙沙直落而下。 众人静了半晌,方听得远处有人赞道:“想不到仙霞派的功夫,还是有些名堂的。” 跟着踢哒有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迎面踏泥溅水而来,眼见得这人面色金紫,双眉如剑,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好似还不及左峻年长,只着了件粗布衣裳,已自洗得发白,上面却斑斑点点全是血迹,双手空张,不见任何兵刃。 这人看起来普普通通,扔人堆里绝寻不出个影迹来,丝毫未见江湖高手的半点风范。 那人大大咧咧径直走到众人面前,方立定身子,伸出一双干枯的手臂往背后一探,众人只道他要摸出兵刃,各自暗暗提防,那人却闷哼一声,全身一颤,从背后拔出一把血淋淋的短刀,噗一声扔进泥水里,骂道:“狗娘养的昆仑五把刀,才两年不见,功夫竟然精进到这般田地。” 众人听他口气,好像方才和昆仑派有一番恶战,白尘衣便施礼说:“于先生刚才碰到昆仑派五把刀了?大家都是为了卫城灰而来的吧?” 于满天一甩手说:“碰到了,五个里面教老子宰了四个,还有一个轻功真他娘的好,一溜烟就不见了,老子也是身上有伤,追他不得……” 昆仑派是为江湖六大派之一,门下弟子最优秀的五人合称昆仑五把刀,深得昆仑派刀法精髓,五年前五人合刀灭青藏一线一十八路匪贼,不过花了四个月时间,最小的一把刀才不过十七岁,两年前合力破武当八卦阵,名动天下,想不到竟被于满天几句话轻描淡写杀了个干净,众人又惊又疑,面面相觑。 那白尘衣又问:“于先生和昆仑派都是来寻卫城灰的,怎生自己人倒打起来了?” 于满天“呸”了一声说:“老子这辈子几时跟昆仑派做起自己人来了,两年前老子在扬州花艇上看上了如眉姑娘,老子喜欢得紧,老子就请了如眉半个月,这五把破铜烂铁刀竟然也要如眉姑娘坐陪,老子当场就要宰了他们,这些王八蛋,狗娘养的,打不过老子,居然叫如眉姑娘叫婊子,老子那天本来就要剥了他们的皮,那天如眉姑娘说不要杀人,见不得血,老子就放了他们,叫他们不要再到老子面前出现,这些人以为老子说的话是放屁么?今天居然跑到我眼皮子底下来,老子不宰了他们,以后怎么在江湖上混?他奶奶的,这五把刀最近修了荡什么什么刀法……” 白尘衣打断说:“是荡层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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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满天说:“对啦,就是这套乱七八糟的刀法,有意思,居然扎到老子了,老子发起火来,喀嚓宰了一个,喀嚓又宰了一个,双掌又拍死两个,只剩一个跑得飞快,追也追不上了。” 荡层刀法是昆仑三绝之一,传闻掌门人凭此刀法三十年未逢敌手,五把刀就算初学,也不至被打得如此落花流水,众人见他性情如此,又全然不似扯谎,个个默然不语,心下只想:“这人惹下昆仑派这么个大梁子,竟只是为了个女人……” 白征衣上前一步说:“于先生竟然如此喜欢如眉姑娘,此女必有不凡之处了?” 众人闻得此言,各自暗暗点头,心下都想:“这位姑娘,一定大有名堂。” 于满天哈哈一笑说:“说起这位如眉姑娘,在下其实只看过一眼,说起来……说起来……唉,老子是个粗人,讲不明白的,这位姑娘,反正老子一见,脑子里就只有她的样子,耳朵里就只有她的声音,老子看到她,居然会惭愧得紧,只觉得那怕多看一眼,也是玷污了她……” 白霜衣心下却想:“那个什么如眉,不过是扬州花艇上一名歌妓,竟把他迷倒在如此地步,此人如此好色,武功又这般惊世骇俗,正好结交结交。”遂移步上前,打断他说,“看来于先生与我辈都是狂蜂浪蝶、贪花恋香之人,在下亦正有此好,颇通此道…….” 于满天一摆手说:“你讲话文绉绉的,我听不明白。” 白霜衣微微一笑,退开两步说:“给于先生看样东西,自然明白。”说罢举起手掌,啪啪两响,竹林后忽俄转出四名矮健青衣汉子,脚步轻快,抬了一顶轿子快步而来,直走到白霜衣面前,方放下轿子,躬身退开。白霜衣以手指轻轻挑开轿帘,众人张首一看,只见轿子里一动不动坐了个紫衣女子,显是被人点了穴道,生得眉目如画,肤若凝脂,一张脸恍若江南圣手司马烟亲笔勾勒而成。 仙霞派众弟子争先伸长脖子去看,个个只睇上一眼,霎时如痴如呆,神魂癫倒,有人手心汗透,有人连吞口水,呆若木鸡立在当场。 白霜衣一指那轿内女子说:“此女如何?” 于满天瞟了一眼,点头说:“还可以。” 白霜衣听他如此漫不经心地点评,心中不由微微不快,但他工于心计,喜怒不形于色,反自笑道:“这位女子是昨日我们兄弟三人路经本地一处土财主家,见得当家大小姐容貌动人,仪态端庄,趁夜便劫了出来,此女身上略带异香,想来还是处子无疑,于先生若是喜欢,便送与阁下吧。” 于满天闻得此言,哈哈大笑,侧着头回味无穷地将这句话想了一遍,又想了一遍,连连点头说:“有意思有意思,想不到天山派的人,真他娘的有意思。” 白霜衣心下只想:“果然是好色之徒……”嘴上却说:“于先生若是满意,便收了吧。” 于满天笑了半晌,忽俄收了神色,冷冷向天山三杰望将过来,他上上下下开始打量着对方,把手一指,点向白霜衣说:“你的成名绝技,是不是‘妙手折空,寒星一点’?” 白霜衣说:“正是,绝技二字不敢当,不过是些三脚猫……” 于满天却不理他,只把手指向白征衣一点,又问:“你的绝技,是不是‘流霞掌’?” 白征衣点了点头说:“于先生问这般作甚?” 于满天又指手指向白尘衣说:“你的自然是‘天霜指’了,对不对?” 白尘衣似已明白他的意思,负手直立说:“于先生是打算考较咱们来着?” 于满天点了点头说:“你们三个各自使自己的绝技,等下我第一招使的是少林派的般若掌,第二招使的是雁荡山的拂穴手,第三招使你们天山派的天女散花掌,第四招…….”他一口气仔仔细细连说了三十五招,把自己出招的招数讲解得清清楚楚,方喝一声说,“现在我要出招了,你们三个挡得住三十五招,今天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白霜衣不解道:“于先生为何要与我们过招?” 于满天根本不答,翻身上前就是一记般若掌劈向白霜衣,喝道:“第一招!”白霜衣只觉一股阳刚劲气扑面而来,举伞一格,蓬一声响起,伞纸纷纷而落,被内劲生生震做千百只蝴蝶,右手一麻,伞架险些脱手。于满天一击得手,左手迎面向白征衣拂将过去,他五指粗大,却如锈花女子般雅雅致致地一拈,扫向白征衣上身要穴,口中喝道:“第二招。”白征衣见他内劲浑厚,不敢硬接,天霜指接连点出,将于满天力量尽皆弹开,十指交错,内劲激荡,急如密雨,噔噔有声。于满天以一敌二,兀自游刃有余,天女散花掌笔若灵蛇出洞直劈向白征衣,喝道:“第三招。”慌得白征衣急使流霞掌架住。四个人乒乒乓乓,登时打成一团。 四人皆为当世一流好手,各自又拿出看家本领,掌指如雨,气贯长 虹,各自衣袍高高鼓起,直斗得泥水四溅,远远弹射开来,那湿泥被四人真气激荡,嘶嘶有声,偶尔飞射到仙霞派众弟子身上,痛得一干弟子哇哇大叫,纷纷拔剑在手,凌空乱拨飞泥。 左峻手端茶碗,眼观战局,心下暗暗惊诧:“这于满天当真是武学奇才,连出十几招,竟使到十几个门派的精妙绝学,这些功力各大门派不知耗费多少时日,方能参悟透彻,于满天出手时却轻描淡写,收放自如,分明已得这些招式的精髓,学武之人要有如此天份,只怕真是百年难得一遇。”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害怕,虽还是低下头去喝茶,眼睛却也不时斜瞥过来。 四人连斗得二十余招,气势大盛,真气鼓涨,湿泥如密珠四下飞溅,旁边仙霞派弟子吃受不住,边舞剑边退,只走得三四步,猛听一声暴喝:“着。”跟着“咯”一声响,白尘衣大叫一声,急贯而出,于泥水里划出四五丈远,跌倒在地,一身大好白衣霎时沾满污泥,待要撑地爬起,全身剧痛,一时难以动弹。众人心下大骇,又听得于满天喝一声说:“着。”跟着白征衣如吃醉一般踉踉跄跄走了出来,脚下如踩在云堆里,胡乱走出几步,口里喃喃念道:“好掌法,好掌法。”扑通跌倒。眼见得天山三杰连续倒下两个,左峻越发心惊,正待要拔剑相助,猛听得“怦怦怦”三声连响,于满天与白霜衣早连对三掌,二人掌力均自浑厚异常,劲气四射,直压得仙霞派众弟子抬不起头来,三掌连交方止,于满天背后中刀处猛然鲜血飙涌而出,直溅出一丈来远,白霜衣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面如金纸,缓缓萎顿在地。 于满天带伤之下瞬间击倒三人,气势大盛,威风凛凛直立当场,直如天神下凡般,仙霞派众弟子一时痴绝,尽看得呆了。 却见于满天低下头问白霜衣说:“多少招?” 白霜衣满嘴含血,喃喃说:“三十三招,只有三十三招。” 于满天说:“那就没错了,我也只数到三十三招。” 白霜衣说:“我好心献上美人,你……你……怎么却要同我们拼命。” 于满天冷冷说:“我刚才说我和如眉在一起半个月,却只看过她一眼,你道为什么?” 白霜衣不解说:“为什么?” 于满天说:“如眉那般的美人,我这种人能看上一眼,已经是祖上积了大德了,多看几眼,岂不要折寿!你们以为女人是拿来强抢强要的么?老子这辈子,最恨别人欺侮女人!” 白霜衣听他此言,登时哭笑不得,直气得伏倒在地,口中是血,心头也是血,暗暗思忖道:“我只道这人是个好色粗人,却他娘的是个多情种子……” 左峻与仙霞派众弟子眼见众人歇了手,讷讷着不知如何是好,正不知如何收场,一名小弟子忽然手指后方,神色慌张说:“大师兄……大师兄回来了.......”众人顺指望去,只见茂永和披头散发,满身是血,直如见了鬼一般,手足乱舞,跌跌撞撞从远处奔将过来,边跑边叫:“师父救我,师父救我。”众人赶忙迎将上去,扶住茂永和,只见他手中长剑早不知去向,身上密密麻麻插满了银针,也不知几千几百根,直透进三四分长短,却也没要他性命,鲜血从银针里流将出来,浸得一身衣裳被红血染透。 左峻放下茶碗,快步上前,双手扶住茂永和,仔仔细细看了看伤势,奇道:“是唐门的穿心针。唐门来了什么人?” 茂永和却不答话,只一把抓住左峻衣襟,似癫似狂般喃喃说:“师父救我,师父救我……” 左峻伸指连点他身上“灵溪”“天墟”诸位,止住他伤口血势,此时于满天尚在左近,心下不敢分神,只一挥手说:“你们照顾好大师兄,现下这些伤,要不了他性命------他现在气血未平,千万不要拔针,待过了三个时辰再拔。”众弟子便齐声答应,上前扶住茂永和。 旁边那于满天伸出衣袖擦了擦额上汗水,手指天山三杰说:“你们天山派如此草包,也敢来捉拿卫城灰,喂,那位仙霞派掌门人,你还想着要去捉拿卫城灰么?” 左峻持剑起身,点头答道:“我们得鲁王诏谕,定要捉拿此人。” 于满天摆了摆手说:“你敌得过我么?” 左峻想也未想,摇头说:“敌不过。” 于满天说:“那你去做甚?反正这人也是要落我手里头。再说卫城灰武功卓绝,你未必是他敌手。” 左峻说:“于先生就不用为我们操心了。” 于满天摇了摇头说:“你能在我手下走多少招?” 左峻想了一想,说:“二十七招。” 于满天把个脑袋摇得更加厉害,掐着指头算了一算:“不对不对,你过谦了,你能走三十一招。”然后他叹了口气,他说,“卫城灰三年前,就能在我手头走完三十五招了。” 左峻说:“哦。” 于满天说:“你哦什么哦?” 左峻一摊手说:“没什么,随便哦哦。” 于满天冷笑说:“我知道你不服气得紧,我现下就要去捉拿这淫贼,你若非要跟来,我也不拦你。” 左峻不喜他言行狂傲,却也不敢开罪于他,只是在一旁负了手哂笑,旁边成伯言却趋近来说:“师父,那个阴魂不散的人又跟过来了。“ 左峻回首一看,只见微微细雨中,那个满身泥污的年青人兀自远远立在那里,裤腿卷起,眼神如刀,远远望将过来,直如一条野狼一般。 他看起来明明一点武功也没有,仙霞派众弟人却没有人敢于他对视一眼。 成伯言说:“师父,师兄是不是伤在这人手里,这人一直古怪得紧。” 左峻点了点头,上前几步,问那茂永和说:“是不是那小子伤了你?” 茂永和瞑目不答,长叹一声。 成伯言呛一声抽出长剑,上前说:“师父,我去宰了此人,替我们仙霞派报仇。” 左峻上上下下打量了那年青人几眼,心下只想:“现在强敌在侧,这人手头定也有唐门暗器,一时摸他不透,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 那于满天眼见众人不再理会自己,一甩手说:“喂,我要走了,左掌门要不要跟过来啊?”也不等左峻回答,大步踢哒踢哒,分泥踏水而行,对那倒在地上的天山三杰,看也不看上一眼。 左峻微一犹豫,一招手说:“先去捉拿了卫城灰,再来解决这小子。”大步紧跟左峻而行,成伯言与众弟子对那年青人怒目而视,扶了茂永和快步跟上。那年青人视若无睹,慢慢跟在后面。 大家依次从茶棚前走了过去,看也不看那地上的天山三杰一眼。 眼见得仙霞派就要去远,那端茶女招手喊道:“诸位客倌还没给茶钱……”那满身泥污的年青人正走到茶肆门口,听得此言,从怀里摸出一锭碎金,轻轻放在桌上,轻声说:“不用找了……” 那锭碎金只可够仙霞派十几人在这里喝上一个月茶水,茶博士与端茶女目瞪口呆,一时呆立当场。 那年青人双眼紧盯着仙霞派的去向,也不看他们一眼,只是放步紧跟而行。 众人缓缓走了一程,细雨抖歇,天空涩涩着放了晴,旁边成伯言赞道:“师父当真神鬼可测,说这场雨走得快,果然走得……”左峻身形不动,扬手啪一记耳光打在成伯言脸上,这一击猝不及防,成伯言被打得半边脸高高肿起,这下在全派弟子面前出此大丑,全身忽热忽冷,一时羞愧,一时愤恨,眼见师父面色铁青,心下惴惴,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左峻长叹一声说:“到了这般田地,你还有心情拍马屁!我刚才说会下暴雨,哪里有下?哼哼,其实这场暴雨,还在前头等着我们呢。” 众人穿过竹林,穿过一片绿油油的田野,各自默默地想着心事,均没有再出声,那于满天走了好一程,方回过头看了看仙霞派众人,他想:“这帮人当真不知死活,还敢跟在后面!” 那左峻也走了好一程,方回过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年青人,他想:“这个人当真不知死活,还敢跟在后面!” 他们默默地把自己心中的算盘打得噼噼作响,默默地在各种愤怒与惊疑中越走越远,他们笔直地走着自己的路,均没有回头的打算。 他们一口气走了二十里地,一直走到一座开满桃花的山坡上,山坡上起了一座客栈,门口屋檐下挂了一串风铃,一起风,就丁丁当当地响。 他们终于走到了自己的目的地,并且知道事情在这里将有一个结局,这种感觉让他们感到愉快极了,于满天看了看大家,看了看周围,四色的景色使他感到无比惬意,他笑了笑,准备迈进客栈的大门。 但他们并没有走出多远,就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那是个很斯文的声音,说着一些很有礼貌的话。他甚至听到了这人很有教养地掸动衣上灰尘的轻响。 那个人说:“不好意思各位,现在开始打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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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折 王涣说: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七岁,我九岁,那天刚刚下过雪,你跟伯父从梅园外面走进来,伯父拉着你的手,你们一路走过来,就一路把雪地踩得咯吱咯吱地响,我现在还记得,那天你鼻子冻得红红的,你就站在那株红梅树下面,你那天穿了件紫色的貂裘------那时候你家里富贵,身上的衣裳总是那么光鲜,伯父见到了刘庄主,伯父就说:这儿的梅花真好看啊。我当时就站在刘庄主的身后,看了你一眼,就不敢多看了,我在心里说:这儿的梅花,就算全部加起来,也比上你一半好看。” 说到这里,王涣就笑了笑,抿了一口煞人香。他慢慢地吞咽着那口香茗,也慢慢地吞咽着回忆里消逝的时光,那沁人心脾的清茶经过的岁月的咀嚼,忽然间百味丛生起来。王涣便面对着这悲喜交集的过往笑了笑,王涣还说: “你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那时候,倒顽劣得像一匹小野马,你记不记得我们当时在那棵海棠树下面荡秋千?你说要是有一天海棠花落满了整个院子,你就愿意跟着我流落天涯,那时你已经十四岁了,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就难免说一些痴话,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就难免干一点傻事,你记不记得那天早上起来,真的看到院子里铺满了海棠花,我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把周围所有的海棠花都寻过来啦,我就想,好啦,以后你可以跟着我走啦。你也知道,人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事情很简单,等到现在,等到现在……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现在是个穷小子,说了点傻话,干了点傻事,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确是个穷小子,我回来的时候,一定要让你刮目相看,你看,十年过去了……” “十一年。” 王涣的对面坐了一个面容俊秀的年青妇人,额头上贴了一个小小花黄,正端起手中的茶杯,轻轻吹散杯底的热气,听到这句话,便微微抬起眉头,纠正王涣的说话。 王涣便大笑起来,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他说:“你看,我连多少年都记错了,我以前又傻又笨,现在还是又傻又笨,当年真是,我竟然异想天开着想带你走,我这样一个穷小子,我连买盐的钱都出不起,竟然想带着康家的大小姐私奔,你说我好笑不好笑?我没有怪过你,你放心,从来没有,那天晚上我被刘庄主他们找到啦,他们把我吊起来使鞭子打,鞭子浸过油,抽一下就是一条红印子,痛到骨头里,他们打得我,连鞭子都断啦,我不怪你的,我知道不是你讲出来的,不管再过多少年,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是当年的那个小康君,你只要往园子里一站,整座梅园的梅花,加起来都没有你好看。” 王涣说完这些话,便停下来,开始饮尽杯中滚烫的茶水,他像头牛一样咕咚咕咚地喝茶,他一口气将碗中的茶喝干净,然后十分豪气地将茶碗甩在桌上,用衣袖擦了擦嘴巴,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喝得那么那么畅快,好像已经将过往的痛楚与茶水一并生生吞下。 康君说:“这里的茶不错,你慢点喝。” 王涣明明是在喝茶,却像吃醉酒一般吃吃地笑了起来,他脸也红了,胆也壮了,他说:“当年你不跟我走,我不怪你,你小时家道富贵,千金万贵的身子骨,确实受不得委屈,后来你家业败了,你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不愿跟着我巅沛流离,要嫁给陆庄主,我也不怪你,以前说的那些傻话……罢了,本来就是些傻话,我也知道贫贱夫妻百日哀……但你以前说……你说,如果我有些家业,你定会选我的,对不对?你也不求大富大贵,但少得衣食无忧,对不对?” 康君说:“茶要喝完了,我去叫茶博士添茶。” 康君便站起来,方要喊话,王涣突然伸出手去,一把抓住康君的手掌,他红着眼睛说:“我只有一句话:我有钱了,你回来吧。” 康君被他的行为吓得一惊,慌忙左右看了看,她确定茶馆里没有其他人留意到这里,赶紧抽回手来,低声说:“我是有夫之妇,你想毁我名节么?”然后她伸出手来,向远处的角落里招了招手,她说,“舸儿,过来。” 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儿举着一轮彩色风车噼啦噼啦穿过喧嚣的茶楼跑将过来,边跑边咯咯笑道:“娘亲你来看,这风车转得好快,我一跑,就转得好快好快。” 康君便过去捉过他手说:“你疯什么疯?过来见过这位叔叔。” 然后她把小孩儿推到自己的面前,面对王涣,那舸儿门牙上缺了两颗牙,只是笑,不敢叫他。康君指了指舸儿说:“我儿子。” 王涣便点了点头。 康君又说:“五岁。” 王涣又点了点头。 康君想了一想,抹了抹头发,又说:“我外子……十分疼惜我。” 王涣便不点头了,他呆呆地坐在那里,霎那便明白了康君的意思。 康君复又重新站起身来,牵住儿子的手腕,她说:“不好意思,我要告辞了……” 王涣只觉得全身一时燥热,一时冰凉,脑子里一片浆糊,他全然没想到康君会如此绝决,他像个瞎子般一只手在桌上茫茫然然地摸来摸去,却不知道要抓寻什么,衣角拂过桌面,将那茶碗当一声拂倒在地,响声清脆,惊得一片乱哄哄的茶客尽皆收了声息,望将过来,王涣刹时惊醒,他站起来,他说:“你等一下,我原先在书信里说过,有个朋友,想见一见你。” 然后他突然面向茶馆的人,怒气冲冲说:“看什么看!没见过跌破茶碗的!” 一众看客被他一凶,情知不好招惹,纷纷调转头去,各自喝各自的茶水。 茶楼里复又闹哄哄起来。 王涣眼见再没人看过来,便支起身边的窗架,探出头去喊道:“新月兄,可以上来了。”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想来那人在楼下已相候多时。 楼下便有人轻笑一声,说道:“好。” 声音清脆,短促有力。 跟着窗棂一动,咯一声响,一道白影闪过,一名白衣男子如落叶般自窗外急掠而进,嗒一声轻轻落在地上。仔细看时,却是个俊秀青年,不过二十来岁年纪,手里提了一柄钢枪,双眸如星,面带青涩。 这一掠之间,身形之平、稳、快,绝非寻常武人所为,茶楼里众人见得这般好武艺,又见得这男子容貌如此,登时个个如痴如呆,心下暗暗自惭形秽。 王涣望那男子一指,对康君说:“这是我朋友颜新月,一直想见一见你。” 康君听得名字,奇道:“莫非是雪峰派的新月枪?王涣的书信里只说有一位颜兄要见贱妾,想不到竟是……” 颜新月将钢枪放在一旁,微一躬身说:“在下雪峰派颜新月,常听王兄提及到夫人,这次千里迢迢随王兄而来,正是想一睹夫人芳容。” 康君便微一万福,说:“外子时常说,天下少年,不过三人而已,秦淮黄金郎、雪峰新月枪、唐门钰如霜,今日得见,万幸。” 颜新月脸上微红,低首说:“江湖朋友胡乱说笑,夫人见笑了。” 康君又推了推小舸说:“这个叔叔要叫。” 小舸看了看颜新月,又看了看母亲,摇头说:“他比表妹还要害羞呢,他脸又红了。” 颜新月听得此言,满脸烧透,他低下头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方好,他望着自己的脚尖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终寻到了个话头来,他说:“夫人真是好看。” 这句话倘是别人来说,定有几分调笑之意,但颜新月这般辛苦害臊着说将出来,竟有说不出来的亲切可信,康君心头一甜,不禁使手掌贴了贴脸蛋,微笑说:“先生莫要乱赞,比不得十年前了……” 颜新月说:“那十年前……更不得了。” 康君见他神色真诚,全然不似玩笑模样,心头一片甜丝丝的,脚下如踩棉絮,竟有些轻飘飘起来,但她是神智清醒的人,很快便有了得当的应答,她说:“先生现在,可算是见过了?” 颜新月说:“见过了。见过了。” 康君说:“既然见过,那就告辞了。”她说完这句话,便点了点头,没有分毫犹豫,牵了儿子的手便向楼下走去。王涣立在当场,连吞了几口口水,他伸出手来,欲要说些什么,但他知道一切终究不可挽留了,于是把手掌缩回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舸儿正随母亲走下楼梯,忽俄回过头来,弯曲食指,冲着颜新月刮了刮自己的脸蛋。 颜新月知他笑自己腼腆,微微一笑,也自弯曲食指,刮了刮自己的脸蛋。 舸儿吐了吐舌头,转过脑袋,开始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风车上,他很快忘记了颜新月的存在,只顾鼓着腮帮子呼呼地吹动着风车。 母子两人很快便走下楼去。 颜新月望向王涣说:“你早知道是这个结果?” 王涣手扶茶桌,微微苦笑,摆了摆手说:“我早知道……十一年……十一年…….” 颜新月说:“那你还要回来?” 王涣说:“我不见她一面,终是不甘。” 颜新月站在原地想了一会,他说:“难道你现在就甘心了?” 王涣听得此言,全身一震,慢慢着坐倒在竹椅上,目光涣散,喃喃自语说:“难道我现在就甘心了?难道现在就甘心了……” 他既像在问别人,又像在问自己。 他佝偻着身子坐在那里,仿佛刹那间苍老了十几岁。 良久良久,他方说:“其实,我很是妒忌卫城灰,至少有一个女人,能为他等那么多年…….” 颜新月便走将过去,轻轻拍了拍王涣的肩膀,他觉得该转移一下朋友的悲伤了,他说:“我听说这里酒楼的醋鱼不错,很想尝上一尝。” 王涣说:“你吃不惯的,这儿的醋鱼又酸又甜,你没有辣椒,哪里活得下去……”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楼下突然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尖叫,直接打断他的陈述。 王涣全身绷紧,猛地从竹椅上跳了起来,直奔二楼竹栏边。 那是康君的惊叫声。 他看到二楼茶馆的门口聚了几个穿着草鞋的刀客,正将康君与舸儿围成一团,一个刀客正笑嘻嘻着伸出满是泥污的手指,去摸康君的脸蛋,那刀客一边伸手一边谄笑道:“这娘们好生标致,生了孩子皮肤还这般水淋淋的。” 王涣瞳孔骤缩,双掌抓紧栏杆,但他身无武艺,全没奈何,他便回过去,他喊:“新月兄……” 颜新月不待他话音落地,身如白鹤往栏杆轻轻一点,骤如流星坠落,挟风雷之势笔直扑入刀客群中,凌空钢枪倒转,甫一落地,咚一声使枪柄击在那刀客的“俞府穴”上,那刀客双眼暴突,噔噔噔连退几步,躬下身子,手捂胸口,全身呜呜有声,登时疼得得说不出话来。 颜新月一击得手,却自满面通红,仿佛一个做错的孩子,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望那刀客说:“不好意思,可打痛你了?你若不欺负陆夫人,我就不打你了。” 那刀客身手在众人里原是出类拔萃之人,却连他一招也抵敌不住,四众各刀客又惊又怒,纷纷拔刀在手。当先一人手臂一挥说:“砍了他!”众人乱刀齐出,或劈或捅,或砍或削,直扑颜新月。颜新月说:“喂,讲好不打人了!”手中长枪如游龙惊走,叮叮叮叮一片乱响,众刀客只觉手心一麻,各自手中利刀早脱手而出,若蝴蝶般连舞几个圈子,呛啷啷陆陆续续落在长街上。 这一招眨眼间震飞众人手中兵刃,端得又快又狠,众刀客哪里见过这等枪法,霎时神迷魂荡,呆若木鸡。 长街上众百姓抖然见得有人当街持械斗殴,一片惊乱,哭爹寻儿,四散惊走,纷纷躲进两厢店堂,紧锁大门。却又支开窗棂,探头探脑来看。 却见颜新月一甩手说:“各位走了吧,你们打不过我的。” 站在康君身旁一名刀客猛然间惊醒过来,自腰间摸出一把匕首,一把架在康君脖子上,退开两步,慌慌张张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你…….先把枪扔了。” 颜新月抖然间面色一变,气势暴涨,喝道:“我们雪峰派弟子个个顶天立地,岂能受你这等霄小挟迫?”身形未动,手指一弹,丁一声响,一物破空而出,正中那刀客肩头,那刀客如觉巨鼎压肩,半边身子一麻,一股巨力涌来,连退三四步,颜新月跨上两步,一把拉住康君,长枪一指,早抵在那刀客喉结之上,惊得那刀客全身瑟瑟作抖,满头汗水涔涔而下。低头去看那肩头伤口时,却不过一枚铜钱嵌进血肉,不想力道如此雄浑。 康君教颜新月使力一拉,险些撞进他胸口,满面通红,又自惊魂未定,低头施礼说:“多谢先生援手…….” 颜新月将钢枪插入长街,赶忙伸手去扶:“夫人多礼…….” 一语未毕,抖然间腹间一痛,全身紧缩,低头看时,康君手中一把短刀早扎进小腹,鲜血汩汩而出。这一刀全没防备,又自弃了兵器,颜新月猝不及防,扎扎实实被捅了个正着,退开一步,又惊又恨,手指康君说:“你…….你…….” 那茶楼上王涣远远见着,犹如五雷轰顶,骇然道:“颜兄!”手指心头,一片冰凉,心下如万丝乱缠,一片迷茫:“康君为何要刺他?为何要刺他?” 那康君一击得手,脸上却殊无喜意,退开几步,看了看手上血迹,闭上眼说:“先生对不起了…….” 舸儿眼见得母亲满手是血,吓得哇哇大哭:“娘亲娘亲,好多血,好多血。” 四下里猛地有人大叫一声:“得手了!得手了!”那屋顶上,街店里,酒铺中骤然蹿出十几个使刀剑的人来,与原先一众刀客一起,将颜新月围在长街垓心。那些人或倒绑了千层浪,或戴了乌边毡帽,或着了麻葛粗衣,上上下下都盯着颜新月看。 他们又是欣喜,又是害怕,只是围在一旁。不敢上前来攻。 颜新月以枪拄地,全身微微作抖,他吸一口气来,望了望四周,他想:“这些人口音杂乱,不是一个地方的人,怎么都在这里伏击我?那个康君……她还站在那里,我只要一枪过去,就可以了结她性命,她这般歹毒…….她这般歹毒……罢了,我答应过师父绝不欺侮女人,我们雪峰派从来不算什么名门正派,但从来没有门人欺侮过女人…….” 他这般想着,不免多看了康君几眼,众人见她与康君不过四五步远,又知他枪法冠绝天下,都不由替康君暗暗着急,但他们的担心只维持了片刻,屋顶上一名锦衣轻袍的男子一跃而下,一把抱住康君,疾掠出五六丈远,料得颜新月长枪已近不得身,方放下康君,柔声说:“娘子受惊了,这番可立了大功。” 王涣在楼上远远看见,认出那男子来,眼见他大庭广众之下对康君如此亲切,气血冲顶,厉声说:“陆乘飞,我朋友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刺他!康君是我约出来的,你要刺,来刺我便是!” 陆乘飞约莫四十来岁年纪,面貌清瞿,颌下几缕青丝,看也不看王涣一眼,只向颜新月作了个揖说:“颜少侠一杆钢枪名动天下,在下正想结交结交。” 颜新月说:“是啊,这番见面礼真是隆重。” 陆乘飞笑道:“颜少侠武艺非比常人,不得已出此下策。听说少侠和卫城灰是知交好友,鲁王府那笔案子一发,卫城灰第一个就去拜访过少侠,少侠定然知晓卫城灰行踪……” 颜新月说:“好啊,果然是为了卫城灰------我确实知晓他在哪里。” 陆乘飞面露喜色,深深一辑说:“还请少侠赐教。” 颜新月冷笑说:“我有讲过要告诉你么?” 陆乘飞听他这般回答,也不着恼,只是抬头问四周众人说:“左掌门到了没有?司空先生呢?去扬州如眉姑娘那里打探消息的朋友,可有了回应?” 屋顶上有人应道:“左掌门还没到,老夫司空非倒是来了,去如眉姑娘那打探消息的朋友想来快有回音了,陆庄主,咱们先动手吧,待问清楚了卫城灰的去向,拿下这淫贼,所得的赏格,你我二人平分如何?” 陆乘风点头说:“这少年好大名头,大伙千万小心,上!” 一些人便从屋顶上跳将下来,亮出手中兵刃,他们故意把刀光映在颜新月的脸上,仿佛在挥舞着自己的腾腾杀机。 颜新月看也不看他们,只是弯下腰去,手撑长枪,不住声地大声咳嗽。 旁边一名皂衣汉子眼见他咳嗽正急,只道露出破绽,大喝一声,翻刀便劈,颜新月头也未抬,举枪一指,枪尖一闪,鲜血飞溅,早把那皂衣人一枪贯喉,另一人着地一滚,使那滚地堂的刀法,雪翻翻去砍颜新月双腿,颜新月回手一缩,退回长枪,手腕绕枪身一翻,提枪在手,迎地一刺,那刀手胸口早着,鲜血如喷泉射出老高,全身如虾米弓起,眼见不活了。 颜新月双脚未动,招式单薄,片刻间连杀两人,众人皆是一惊,不敢擅动,陆乘风眼见众人举步不前,顺手夺过旁人手中长剑,哧哧哧舞出几朵剑花,刺向颜新月周身要穴,喝一声说:“司空老爷子,众诸好汉,一齐上罢。”颜新月不待他铁剑近身,长枪如风车般急舞开来,当当连挡两下快攻,虎口微麻,心下一惊:“这陆乘风内劲着实了得。”旁边司空非与众刀客见得陆乘风身先士卒,发一声喊,手中利刃密密层层尽向颜新月身上招呼。颜新月重伤在身,不敢使蛮力强攻,手中钢枪似条银龙盘旋飞舞,泼水不透,众人皆近不得半丈以内。 茶楼上王涣眼见颜新月被团团围攻,心下焦急,左看右看,也不及从楼梯下楼,翻身就从栏杆上直跃而下,可惜他全无武功,茶楼本就不低,那青石长街何等坚硬,落地时双脚一麻,巨痛入骨,一屁股摔倒在地,口中叫道:“新月兄,千万小心。”不顾疼痛,爬起来一瘸一拐就要过去相帮。
  • 青蛙果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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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新月腹中带刀,鲜血涌出,兀自力敌二十余人,终觉吃力不过,不过占着枪法神妙,强撑了十数招,眼见王涣要过来帮忙,一式“苍雪茫茫”逼开陆乘风与司空非,返枪刺中一刀客咽喉,鲜血喷涌,溅得他满脸尽是,只管举力向前,枪身微曲,望那王涣说:“你一边去,别来添乱!”使力一弹,那刀客尸首疾掠飞出,正砸在王涣身上,王涣只觉全身一痛,哗啦撞破茶楼一层雕花栏杆,连飞出三四丈远,跌破一张上好梨木方桌,两只耳朵嗡嗡作响,双眼一翻,晕劂倒地。 一众茶客登时惊吓得四下奔走,纷纷逃出茶楼。 颜新月一击得手,收枪在身,低头看时,鲜血将全身早染得红透,知道自己伤势甚重,全凭本门真气抵御,却也毫不示弱,冷冷望向四周刀客说:“谁还敢上来受死!” 陆乘风手捏剑诀说:“颜少侠,你再熬得半柱香光景,必定血尽而亡,不如爽爽快快说出卫城灰的下落,我们两厢罢手如何?少侠身上伤势,现在医治,还来得及。” 颜新月低首冷笑,只说:“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颜新月岂是卖友求荣之徒!” 司空非在一旁说:“区区一介少年,口气不小,先劈几刀再说。并肩子上!”手指连转,将手中弯钩舞了个大圈,横削颜新月腰身,颜新月举枪一格,怒道:“你们欺人太甚,莫要怪我下毒手了!”怒喝一声,威势抖涨,长枪绕身一吐,噗一声将一人透体而过,眼见四下众人乱刀迎头齐砍,回拨枪身,使一式“万象吐新”,如密雨急坠,银珠落盘,丁丁丁丁撩开众人刀剑,顺势沉肩一划,如电掣晴空,削过两名刀客肩头,复又刺死二人。一时杀得性起,长枪如游龙惊走,鲜血飞溅,凛凛威风,不时有人歪歪斜斜自重围倒将下来,转瞬间教他连杀七八人。那刀客虽有陆乘风与司空非领阵,兀自越斗越是心寒,越斗越是惊惧,有人哆哆嗦嗦道:“这是什么枪法?这是什么枪法?”有人退开几步,踯蹰不前,有人肝胆俱裂,弃了刀剑,拔腿就跑。 司空非眼见有人退出重围,心下火起,大步尾随而上,一把抓住一人头发,横钩一带,抹死一人,眼见另一人跑出十步之外,扬手一掷,铁钩飞出,将那人透胸而过,自后背生生刺插,那刀客犹自向前奔出几步,双手凌空乱抓,瘫死在地。司空非上前拔出铁钩,转身吼道:“老夫今年六十岁整,都在这里与敌血战,你们哪个有脸跑?”一众刀客尽皆腿软,战也不是,不战也不是,望了望司空非,又望了望颜新月,进退两难。 陆乘风再斗得一阵,招式全落下风,渐感不支,心下慌乱,口中问道:“左掌门还不来么?司空先生,快来相帮!”司空非提钩在一旁说:“陆庄主,人可是你招来的,明明讲好只是个江湖后生,叵耐如此厉害!我跟你说,倘若拿到卫城灰,我六,你四。”说话间听得几声惨叫,早有几名刀客又教颜新月刺死,陆乘风满头大汗,眼见抵挡不住,哪里还顾得讲这些,心中骂道:“老匹夫,生死关头,还有心情讲条件!”口中却连口答应:“好好,你六我四,你快来相帮。”司空非听他亲口答应,方点了点头,正要迈入阵中,见得康君痴痴然站在一旁,双目直视那茶楼深处,举钩一晃说:“陆夫人可要做证。”康君恍若未闻,形如木雕,心下只想:“王涣不知跌伤没有……我十一年前对他不住,现在可又要对不起他了……”司空非眼见她痴痴呆呆,提高嗓门又说:“陆夫人可要做证。”康君方回过神来,连连点头说:“做证……做证…….”至于做什么证,却是全然未知。 司空非终放了心,点了点头,举钩杀向颜新月,陆乘风将一套分花剑法使得淋漓尽透,暂得司空非相助,局势稍缓,退后一步,心想:“这少年武功如此厉害,需用些手段方可。”向身后一名庄僮使了个眼色,轻声说:“打埋伏。”那庄僮会意,退开一旁准备。陆乘风稍一分神,方回过头来,颜新月钢枪抖然间无声无息刺到面庞,陆乘风心头一跳,只道这一枪必中,那司空非长钩一抹,带住枪头,回钩一荡,卸去枪尖力道,口中笑道:“陆庄主,救你一命,可要我七你三…….”一言未毕,那枪尖顺着钩弧轻轻一滑,抖然间脱钩而出,司空非一手铁钩本领,最是擅长钩人兵刃,数十年来鲜少失手,更从未有被钩住的兵刃脱困而出,心下大惊:“怎么可能……”长枪一缩一吐,噗一声刺穿他喉头。 司空非脑袋向后一仰,双目圆睁,双手抓住枪身,口中兀自含含糊糊叫道:“怎么可能……怎么…….可…….”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气息已绝,两只手却抓紧枪身,久久不愿放手。 陆乘风眼见他刺死司空非,心下大骇:“不想新月枪法,竟厉害如此!”收剑掉头就走,颜新月也不追赶,扶枪直立,微微喘息。陆乘风奔出两步,那庄僮露出右手三指,迎面说:“朱雀路。”陆乘风心下急转,向南一看,正对着茶楼正门,心下只想:“需得激怒颜新月,教他来赶我方可。”心头一亮,口中大声说:“王涣,你勾引我内子,今天定要将你大卸八块!” 故意高举剑身,向茶楼大步走去,眼睛瞄了一下长街石砖,心中默记数量。颜新月恐他伤了王涣,抽回长枪,自后赶来,直刺陆乘风后背,陆乘风心下算定,回剑一格,退了一步,手中剑幕层层,接住颜新月如潮攻势。 颜新月腹下鲜血不住滴落,每一击都觉伤口处疼痛如裂,更兼陆乘风内劲卓绝,不敢硬敌,此时全凭招式取胜,心下焦燥,只想:“先制服此人,王涣方可无恙。”手中新月枪如万马急奔,突突连刺,陆乘风只挡不攻,手中连接了七八招,脚下连退了七八步,忽然收剑在手,返身便走,轻轻一纵,跃过一卜算短摊,颜新月只道他脱身去伤王涣,喝道:“哪里走?”一跃而起,挺枪直刺,堪堪着就要刺到,陆乘风忽然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颜新月心下一惊,抖见那短摊下落脚处置了一捕兽夹子,心中暗叫一声:“糟!”喀嚓一响,双脚落地,右腿已被捕兽夹牢牢咬住。 颜新月长声痛嘶,喉咙里呵呵有声,带着捕兽夹咯哒咯哒走了两步,那兽夹越挣越牢,只是死死咬住不放,早刺破皮肉,嵌着腿骨,一时再难行动。陆乘风大喜,喝道:“大伙还不上!”带着余下刀客挺剑刺来。颜新月腹中带刀,腿上带夹,痛怒交夹,全如野兽一般,仰天怒吼道:“无耻小人,敢暗算于我!”也不将那真气护住下腹,力惯双臂,长枪大开大阖,哗啦击飞短摊,只听得哧哧哧哧一片轻响,枪尖如灵蛇吐信,瞬时连刺死身边五名刀客,直扑陆乘风。陆乘风眼见他如入疯魔,心惊胆战,双手微微颤抖,心下只想:“这少年武功胜我十倍,不可硬敌,不如待他力尽而亡。”拔腿要走,抖然间“昆仑”穴上一麻,被什么生生击中,双腿动弹不得,心下大骇,听得背后枪声如龙吟虎啸,心下只想:“今日死于此地……”背后一痛,教颜新月一枪从后背至前胸生生掼穿。 陆乘风圆睁双目,身子向前踉踉跄跄走出两步,看到妻儿远远惊呆在地,伸出手来,凌空张开手掌,叫道:“康君,康君……” 他张了张嘴,还待要说话,但他的声音很快被别人所淹没,他看到四周屋顶上抖然跳出十几个人来,那些人身着青衣,背负长剑,那些人一齐喝道:“仙霞派掌门人在此,恶徒还不快快受诛!”他还看到那个青须干瘦的左峻自弟子们的头上高高跃出,手中剑花朵朵,煞是好看,他听到左峻说:“颜新月,卫城灰在哪里?说出来,鲁王的赏格分你一份如何?你若不肯,先吃我一剑,为陆庄主报仇!” 陆乘风全身紧缩,双目圆睁,他虽然已说不出话来,但他的神智依旧清醒,他在心里想:“为我报仇?哼哼,左掌门竟然说要为我报仇?方才的昆仑穴,不是你点的?讲好了一起围攻颜新月,你个贪生怕死之徒!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少个人分钱?你来了很久了吧?你埋伏在这里,故意等我耗干颜新月……哼哼,为我报仇?我都想得到的,我都想得到了…….” 他确实都已经想到,可惜他理清思路时为时已晚,他看了看远处的妻儿,他又想:“我又为什么要贪恋那笔赏钱?我真是鬼迷了心窍。康君,康君…….” 他在心里头叫着妻子的名字,身子像软掉的秋茄,歪歪斜斜就倒在了地上,终没了一丝气息。一名仙霞派的弟子踩着他的尸身走了过去,又有一名仙霞派的弟子俯下身,偷偷摘下他手上的玉掰指,装做漫不经心地走了过去,那些人在他身上走来走去,却再没有人低头看他一眼。 仙霞派的弟子们将颜新月重新围在垓心,他们不是先前的游兵散勇,他们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使着同样的剑法,有着同样的掌门人,他们一边怒喝一边挥舞着长剑,却没有人赶上前一步。 颜新月望了望四周,他闻得到血腥扑鼻,也见得到青衣如幕,他全没了气力,尤自像天神般立在那里,他举枪说:“小小仙霞派,也敢来围攻我们雪峰山……”他的枪刚刚举出去,手臂一凉,连手带枪已被人削飞而出,鲜血喷溅,将身前一众仙霞派弟子的青衣尽皆染赤,那条名动天下的钢枪凌空飞转,当当两响,就此伏在地上,枪柄兀自被断手牢牢抓紧。 那飞身出剑之人正是左峻,他的耐心已经走到了尽头,并没有再给颜新月喘息的时机,他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将剑尖上的血珠仔仔细细拭将干净,他说: “新月侄儿,卫城灰在哪儿啊?” 颜新月全身是伤,吃受不住,翻身就倒,后面几名仙霞弟子赶紧上前扶住,大弟子茂永和一把揪住颜新月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正对着左峻。 左峻复又用那般腔调问他:“新月侄儿,卫城灰在哪儿啊?” 颜新月胸膛起伏,全身微颤,双目圆睁,只恶狠狠望向左峻。 左峻只觉他目寒如刀,心下微惧,他摇了摇头,觉得有必要展示一下自己的手段了,于是他捉住颜新月的左掌,他先挑出那根中指来,他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叹了口气说:“多好的手指啊…….”使力向后一掰,咯一声脆响,将颜新月中指生生掰断,颜新月痛得全身一搐,额头汗水滚滚而下,大口喘息。 左峻见他还不答话,转而去摸住他无名指,柔声说:“你身负重伤,本就必死无疑,何苦死前还要受这般折磨…….”咯一声响,复又折断一根。颜新月全身弓起,断臂处鲜血如泉涌而出,更疼得说不出话来,却犹自咬牙抬头,不答他言语。 左峻一竖大拇指,赞道:“硬汉子!” 然后他一甩手,他说:“拿上回在苗疆寻来的盅毒来,我就不信有人开不了口!” 茂永和答应一声,自身后背囊摸出一个镂花铁盒,递将过去,左峻接过铁盒,自身上摸出小匙,入锁一旋,咯一声打开,只听得盒子里沙沙沙沙古怪声响,恍如千百只春蚕食桑,仙霞派一众弟子心头发毛,各自退开几步。 左峻打开铁盒,将盒子里的事物放到颜新月面前,颜新月低头看时,只见得里面无数只又黑又小的虫子似没头苍蝇在铁盒里爬来爬去,黑压压铺满了整个铁盒,那沙沙之声连绵不绝,直听得人头皮发麻。 左峻说:“这些小虫子,是苗疆巫术精心培育,要是撒在人身上,会一点一点吃光你的皮肉,一点一点喝光你的鲜血,教你全身又痛又痒,又麻又酸,一直到把你活活吃成一具骷髅。新月侄儿,有没有兴趣试一试?” 他说得那么那么温柔,好似在问对方要不要尝一尝倦龙铺的果脯一般。 颜新月看了看盒内小虫,看了看左峻的面庞,他忽然抬起头来,哈哈大笑,他笑得腹上的伤口都一收一缩的,他说:“这个厉害,我一定受不了------是人就受不了。” 左峻便微笑说:“那就说了吧。” 颜新月面色一正,冷冷说:“呸。” 左峻微一皱眉,长叹一声:“你又何苦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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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峻便将铁盒移到颜新月胸前,盒身微倾,那千百只小虫沙沙急响,就要顺着盒沿滑落而下,茂永和犹自抓住颜新月后背要害,他吞了口口水,心想:“等会师傅一放虫,我甩手就跑……一定甩手就跑。” 仙霞派的弟子们远远看到师傅就要倾倒铁盒,他们心下惊惧,赶紧又退开几步,他们心想:“那些沙虫上回在苗疆吃人,一个人只吃了一柱香功夫,连骨头都差点吞了下去,那个被吃掉的人,疼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就是死不掉,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被活生生吃掉了……..那人被吃光了以后,就只剩一堆干干净净的骨头,连骨头上都是硫磺冲鼻的味道…….” 他们又想:“这个人大概是听说过沙虫的,这个人也一定受不了,要是我看到这些虫子,我宁肯让刀砍我,让剑刺我,我也会受不了的……” 仙霞派的弟子们远远观察着这般的景象,津津有味地等待着新颜月在恐惧面前的溃败。左峻极缓极缓地倾倒铁盒,就是不让虫子掉落下来,他只是想:“我要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他迟早受不了的,迟早说出卫城灰的下落,这些虫儿吃了他,我可就没了音讯了……” 他一边这样想,盒子一边慢慢地往下掉,他正要开口再威胁几句,颜新月忽然就笑起来,他全身是伤,一笑起来,到处都在抽搐般地疼,他低低地笑了两声,笑得左峻的眉头完全皱了下去,突然死力一咬,全身一紧,“扑”地血淋淋吐出一物,左峻侧身一闪,躲将开来,那事物却直飞而出,啪地打在后面一名弟子的额头上,却早没什么力道,软软掉了下来,那弟子只道中了暗器,心惊胆战,慌手慌脚说:“什么打中我了?什么打中我了?”旁边一名弟子弯腰拾起那东西,仔细一看,惊道:“是舌头,师父,这人把半截舌头咬下来了!” 左峻听到弟子的叫喊,低头去看颜新月时,只见他满嘴是血,正抬头望向自己,他竟觉得有千万根银针直扎过来,他不敢去看颜新月的眼睛,额头上冷汗滚滚而下,他想: “这人真是一条好汉,宁肯咬掉舌头,也不告诉我卫城灰的下落,我何苦折磨于他,我何苦折磨于他…….” 于是歹毒之心微去,敬佩之情油生,他“啪”地合起铁盒,正待要说话,长街上一名仙霞派弟子疾奔而走,那人一边跑,一边喊:“师父,师父,好消息,好消息啊。” 左峻远远见得,认清是二弟子成伯言,眼见得弟子奔近,衣冠不整,长剑都斜掉在腰间,他就一甩手,喝道:“慌里慌张地干什么!慢慢说!” 成伯言跑到近前,大口大口连喘了几口气,胸膛起伏,半晌才缓过气来,他说:“师父当真料事如神,当真未卜先知,扬州如眉姑娘那边,已经告诉各大门派卫城灰的去向了,师父,我赶了好几百里地,水都没喝一口,师父,那个如眉根本不用多加为难,她就讲了,婊子就是婊子……” 左峻说:“卫城灰现在哪里?” 成伯言手指东南说:“往这边,约好了四天以后,卫城灰会去桃花客栈,师父,各大门派已经动身了。” 左峻点了点头,一招手说:“各位马上动身。”举步便行,突然心念一动,望了望周围陆乘风邀来的刀客,望了望跪倒在地的颜新月,心头只想:“这人是活不成了,今天颜新月虽不能说死在我仙霞派手里,但终究与我脱不了干系,这些市井愚民未必认识我们仙霞派,这些刀客却是行走江湖的老油条,要是传将出去,雪峰山那个大魔头……”想起于满天威震天下的手段,登时吸了一口凉气,于是他满面笑容,回身对颜新月深深一揖,他说: “新月贤侄,一场误会啊,我们路经此地,不明事理,硬是被陆乘风拉来助拳,在下碍于多年交情,实在逼不得已,本想堂堂正正一战,陆乘风却如此歹毒,竟然叫他夫人施计暗算新月兄,连捕兽夹都用上打埋伏……真是叫人齿冷,在下自今日起,再不屑与此类人为伍,好贤侄,现就为你报仇,一洗心下不快如何?” 然后回过身来,面对仙霞派众弟子,手掌向下一切。 仙霞派弟子眼见师父手势,心神意会,纷纷拔剑在手,三四人收拾一人,长剑起处,可怜那刀客们犹自身在梦中,擅未明白发生何事,早被仙霞派的长剑刺出四五个窟窿。那刀客里一名瘦长汉子最擅察言观色,眼见情形不对,仙派霞诸人长剑尚未拔出,拔腿便跑,待到众人杀完其他刀客,早跑出半条街远近,那汉子回过头来,洋洋得意说:“你们仙霞派好不知廉耻,幸好老子跑得快……” 左峻眉头微皱,夺过手边一名弟子手中长剑,张手一甩,剑如流星,疾掠而出,成伯言只觉左脸一凉,剑身早擦脸而过,噗一声将那汉子穿透,那汉子闷哼一声,双手乱抓,兀自向前奔出四五步,似一截被砍掉的木桩,咚一声倒在地上。 成伯言犹自怕这人死得不透,拔剑在手,走过去补上几剑,复又走到左峻身边赞道:“师父真是眼布全局,这一手甩手剑,更是干净俐落,这次我们杀人灭…..” 抖见左峻上上下下冷着眼打量自己,情知说错话来,慌忙住了嘴,低下头退到一旁,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左峻瞄了瞄四周弟子,瞄了瞄地上刀客的死尸,一挥手说:“我们现在就去桃花客栈,莫让其他人赶了先,老天保佑卫城灰这个淫贼平平安安,切莫落到其他门派手里。” 众弟子齐声答应,随左峻放步而行,他们挺直腰板,收剑归鞘,如一道青线游过长街,他们一直走到长街的尽头,都没有人再回过头来看上一眼。 他们不管做了什么事,都是这般心安理得。 一直到众人去远,康君方携了舸儿,一只手提住长裙,一脚高一脚低踉踉跄跄走了过来,她见到丈夫遇害,和儿子躲在角落里,情形混乱,连左峻都忘了她的存在。她一只手死死抓住儿子的手掌,满手心里全是汗水。 他们直走到陆乘风的尸身前,康君方蹲下身子,伸出手来,抚摸丈夫的面容,忽然之间,十几年来夫妻情份尽皆涌上心头,只觉喉头哽塞,悲苦难抑,她喊:“乘风,乘风…….”她喊了两句话,眼泪便扑籁籁掉落下来,她又推了推身边的舸儿,对他说:“你爹死了。”那舸儿手握风车,只道父亲躺在地上歇息,浑浑然尚未明白事理,听到娘亲这般说来,哇一声张嘴大哭,眼泪鼻涕一迸流了出来,口中喊道:“爹!爹!” 康君擦了擦眼泪,握住儿子手掌说:“舸儿,你长大了,要给爹爹报仇,你爹爹是雪峰派的人害死的,还有仙霞派的人害死的,你记不记得?” 舸儿任凭脸上眼泪鼻涕乱涂乱画,嘶声哭道:“娘我不要报仇,娘我怕得紧,他们好多人……” 康君张手给儿子一记耳光,直打得舸儿半边脑袋偏了过去,吓得全没了声息,康君怒道:“没出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抖然间头皮一痛,满头乌发教人抓在手里,全身被人倒拖而行,康君双手抓住那人手腕,两只脚乱踢乱蹋,仰起脸去看,见得王涣铁青着脸,只管拖住自己头发就走。康君怒道:“王涣你做什么?王涣你放手!叫你放手听见没有!” 王涣似全然未听到她的声音,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管放步而行,一直将康君拖到颜新月的面前,他像是甩麻袋一般将康君往地上重重一甩,一声不吭地环顾左右,他的目光像是深冬时节漠北咕隆河的河水,他的眼睛瞟到哪里,周围的人便一阵透骨的不寒而栗。 王涣默默地看了看周围,径直走到颜新月的断手前,他拾起颜新月的钢枪,倒提枪柄,慢慢走将回来。 那枪尖划过地面,便一阵刺耳地响。 康君刹那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康君双手撑地退开两步,张手说:“王涣你疯了么,你想做什么……” 王涣过去一把揪住她头发,将她整张脸都仰了起来,露出光洁如玉的脖颈,康君情知在劫难逃,闭上眼睛,全身微微颤抖。王涣手握枪身,将枪尖对准康君的喉咙,他心里想:“就是这女人害死了我兄弟,他只是想陪我看一眼她,没想到竟死在她手里…….这个女人,十一年来教我茶思饭想,神不守舍,现在她丈夫死了,她还被我提在手里…….这个女人,我要不要杀她?我要不要杀她?”他望着康君那张如描如画的脸,心里头各种愤怒、悔恨、欢喜、悲伤一并涌了上来,心里头一时疼如刀割,一时柔如绵絮,他的枪尖举在半空,始终刺不下去。 最后他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好像被什么烧坏了喉咙,他颤声说:“这十一年来,你究竟有没有想过我?十一年前你说的那些话,可是当真……” 康君望着王涣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情知这句回答将决定着自己的生死,她浅浅地吸了口气,斜着眼看了一眼丈夫的尸身,她忽然觉得再没有多大的惊恐畏惧,她十分平静地说:“王涣,我和外子一直过得很好,很好很好……人年青的时候,哪个人不说点傻话呢?”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她讲的已经足够。 王涣便点了点头,他脸上的神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仰起头来,哈哈大笑出声,他一边笑,眼泪一边扑籁籁地掉,他喃喃着说: “小君,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 他的笑声没有止歇,眼泪也尚未停止,他扬起手来,举枪一刺,“噗”一声刺穿了康君的喉咙。 康君全身一搐,双手抓住了王涣的手臂,她还想在这人世间再喘一口气来,但她终没有机会了,她看到自己的鲜血像梅花一样溅落出去,还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咯咯作响,她努力想笑一笑,她想:“我终于不亏欠什么了。”然后她闭上睛睛,缓缓倒在青石长街上。 王涣一枪刺出,心碎如裂,他像是没了魂一般站在那里,他愣愣地站了半天,见到康君早已气绝,他便握住枪柄,拔出枪身,鲜血喷出来,溅得他一身都是。他看到舸儿全然吓得傻了,只是张着嘴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一下,他便将手中的长枪远远抛了出去,一直抛到舸儿的脚底下,他挥了挥手,仿佛要挥断人世间所有的恩怨情仇,他说: “十年后来找我报仇。” 最后他走近颜新月几步,握住了颜新月的的左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放心,刚才那些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颜新月全身是伤,左手手指被扳得高高翘起,只是内劲深厚,方撑得一口气在,他微微摇了摇脑袋,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的舌头早已发出声音来,他知道纵是能说话,王涣也未必定会听,他觉得自己只能再帮朋友一次了,他使尽气力,抬起左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前。王涣似是明白了什么,他伸出手,在颜新月的胸袋里摸出一个竹筒状的东西来,王涣仔细看了一下,立时明白了那是什么,王涣说:“唐门钰如霜…….”颜新月点了点头,他还想交待几句,可是他已经敌不过生命的流逝了,于是他双眼上翻,缓缓倒在了朋友的怀里。 王涣便没有再作声,他觉得全身一时冰冷,一时麻木,他轻轻地抚摸着颜新月的头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哪怕他们天涯海角,我也一定替你报仇。” 然后他放下朋友的尸身,缓缓站了起来,他望向长街尽头左峻离开的方向,他想:“不管左峻走到哪里,我都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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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折 于满天回过身来,看了看左峻的脸。 左峻全身一紧,手握剑柄,退开一步。 仙霞派弟子们全身一紧,手握剑柄,退开一步。 于满天被他们如惊弓之鸟的模样逗得笑出声来,于满天指了指客栈里面,他说:“这里有人打劫呢,我们切莫坏了别人兴致。” 左峻知道他不是在针对自己了,便松开剑柄,颔首笑道:“荒山野岭,这人雅兴倒好。” 于满天说:“实在好得紧,有趣,有趣。” 然后他迈开大步,两只手一晃一晃的,好像一个庄稼人悠然自得着去赶集一般,大步走进了客栈。 左峻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那跟在身后的年青人,那人兀自像一柄枪一样立在那里,裤腿卷起,冷冰冰地盯着自己,他想:“这人当真如附骨之蛆…….”然后甩了甩手,跟着于满天身后,走进了桃花客栈。 仙霞派弟子们陆陆续续尾随其后,缓缓走进了桃花客栈。 客栈本就不大,十几人拥将进来,霎时将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于满天走在最前头,大刺刺挑了张桌子坐下,拍着桌子喊道:“小二,上酒!上菜!要一坛碧波春,还要两斤熟牛肉。” 他喊得那么大声,好像全然没看到这里有人在打劫一般。 那店小二望了望孙驯手中的短钩,望了望仙霞派腰间的长剑,他张大着嘴巴,被眼前突然而至的混乱景象骇得呆了。 孙驯回过头来,见到众人腰间长剑上紫穗轻垂,心下诧异,只微微点头说:“各位可是仙霞派……” 于满天一摆手说:“你管我们仙霞鬼霞,他娘的,老子行走江湖一辈子,头回看人打劫打得这么斯文,你不用看我,你继续,继续,你劫你的,慢慢来,老子喜欢你这调调。” 孙驯手抚钩身,轻轻笑道:“在下这点偷鸡摸狗的本事,就不敢在各位名门正派面前献丑了。” 于满天冷笑说:“书生钩魄,天王断魂,两位当年连太尉府的生辰纲都敢劫,这般好汉子,哪里算什么偷鸡摸狗?” 孙驯点头说:“原来认得在下,那就更不敢造次了。” 于满天斜着眼说:“两位半月前还在秦淮河畔,千里迢迢跑过来抢劫这家小客栈,哼哼,好大的雅兴啊!要是也为了卫城灰,我劝两位还是先断了这个念头。” 孙驯奇道:“什么卫城灰?他也在这里么……” 一言未毕,那门外晴天碧空里抖然轰一声响,众人皆是一惊,几名仙霞派弟子按捺不住,抢前跑出门去,抬头看时,只见得半空里无数朵烟花隐隐散开,淡淡褪祛,勾成一朵梅花模样,众弟子更惊,奔回客栈,当先那人向那左峻说:“师傅,是……是……是太行山……” 左峻面色一正说:“不就是太行山十三刀么?慌里慌张做什么!” 那弟子被训得满面羞惭,涨着一张脸往后退开。左峻手捻指心,心中默想:“连太行山的人都来啦,消息走漏得太早,我们仙霞派,不知还分不分得到这杯羹。” 思绪未绝,早听得一片得得急簇声响,好似有无数骏马奔驰而来,众人迎门一望,只见十几匹枣红快马冲出桃花深处,疾步如飞,劲蹄碎泥,笔直撞向客栈大门,马上十余人个个身着粗布衣裳,脚穿草鞋,上衣卷边处各淡淡绣了一朵黄色梅花,马鞍上竟还各绑了一副草席,各自整整齐齐,一般无二,独独当先那人一身雪白缟素,额头上绑了白布,手中提了一柄乌鞘短刀,趋近前来,不待马步落稳,翻身便跳将下来,大步跨出,急冲到众人面前,一双眼睛在人群里瞄来瞄去,怒冲冲说: “卫城灰在哪里?卫城灰在哪里?” 仙霞派的人便盯着他看,于满天便盯着他看,连那正准备打劫的孙驯也收了铁钩,盯着他看。 那少年见到众人不答,咬牙怒道:“我问卫城灰在哪里!” 他虽然还是在问话,但恐恫显然已多于提问。 左峻心想:“太行山一支手底下有些名堂,还是莫要开罪为妙。”当下抱拳说:“各位太行山的朋友,可也是来寻卫城灰的?在下仙霞派左峻,苦候多时,还未见着这个淫贼。” 那少年奇道:“怎么可能没到?我一路上见到昆仑五把刀死了四人,连天山三杰都重伤在地,当世之间,恐怕只有卫城灰有这等身手……” 于满天听他说到此处,顿时打了个哈哈,回身望那店小二瞪了一眼说:“老子的碧波春呢!快上来快上来!”那店小二见他凶神恶煞的模样,赶紧哈了哈腰,跑进里屋拿酒。 左峻听得于满天语气中颇有不满,心下只想:“这人武功太高,先捧他几句,亲近亲近。”忙对那少年说:“当世武林高人,多的是如神龙一现,昆仑派与天山派弟子是另有人所伤,在下亲眼所见,并非卫城灰所为。” 那少年低头想了一想,口中说:“想来也是,这些人显是被人用内力震伤,卫城灰擅于使剑…….”回过身来,望马上诸人深深一拜,又说,“诸位师兄,卫城灰还未到客栈,还请诸位师兄休候片刻,力助小弟报仇雪恨。” 左峻听他说到报仇二字,心下奇道:“这些人竟为报仇而来,卫城灰好大本事,几时连太行山的人也得罪了?这些人平时里规规矩矩,若要招惹他们,那可相当不易。” 马上有人点了点头,嘶声说:“下马。”众人便一齐翻身落马,立在原处。 那少年摊手指路说:“诸位师兄请进。” 那十二人便面色表情地鱼贯而入,缓缓步入客栈,选了两张桌子坐下,那少年待到众人全部走进,方低着头走到众师兄身旁,选了个空座位坐下。 十三个人便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个个腰板笔挺,一句话也不说。 那小二此时正捧了酒坛出来,将老酒交于于满天,回身问那十三人说:“诸位客倌要些什么?” 那少年想了不想说:“一人一碗白水,一个馒头。”想了一想,对身边的师兄说,“大家赶路辛苦,要不要多叫点东西滋补身子。” 身边那人便点了点头,说:“也好。” 那少年便望小二说:“一人再加一个鸡蛋。” 仙霞派众人听他如此隆重地提出滋补身子,还道什么十全大补,竟只是要了一个鸡蛋,心头均觉好笑,成伯言扯了扯身边一名弟子的衣袖,悄声道:“我们仙霞派平常里的伙食,每餐都有一条黄骨鱼,三两瘦猪肉,出门在外更是另添,太行山的人,怎么都穷到如此地步?”抖见得左峻在一旁冷冷看着自己,赶忙收了声,心下惴惴:“难道我又说错什么了……”左峻这次却只是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轻声说:“太行山一脉信奉墨家学说,一年到头粗茶淡饭、布衣草鞋,生活勤俭,胸怀天下,最爱打抱不平,锄奸扶弱,个个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你们可以不喜欢这些人,但你们一定要尊重这些人。唉,想来我平常对你们骄惯太纵,要是对你们也这般严苛,你们武艺也不至于滞进如此。” 仙霞派诸弟子听得师父如此教训,顿时满面羞赧,无言以对。 左峻训完弟子,又向那太行山少年道:“列位此次前来,只为寻仇?不为赏格?” 那少年站起身来,握紧拳头,满面怒气说:“在下洞庭湖典家庄典轻候,现为太行山第十七代弟子,与卫城灰那恶贼有杀父之仇,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这一趟只为复仇,不为赏格,左掌门你就不用担忧了。” 左峻不想他早看出自己身份,更直言挑明来意,倒显得自己贪利之心急切,当下脸皮微微一红,赶忙扯开话题道:“典家庄江湖上素来广施仁义,怎么与卫城灰结下了梁子?” 典轻候哼了一声,咬牙道:“卫城灰这厮五年前在洞庭湖身负重伤,为我父亲所救,好汤好药伺候,这厮却好生歹毒,恩将仇报,伤好之后,竟将我父亲给刺死了!我典轻候今生不杀此人,枉自为人!” 左峻说:“我只道此人只是贪花好色,不想还有这等恶行!呆会这恶贼过来,仙霞派定然助各位一臂之力!” 屋子里忽然有人冷笑说:“就凭你……” 左峻脸色抖变,喝一声道:“什么人!” 四下看时,只见屋子里众人皆被喝声一惊,用极诧异的眼神望将过来,好像自己失心疯了一般,左峻左右环视,深吸一口气来,心下暗想:“是什么人在这里出言叽嘲?瞧大家的神色,难道只有我听得见,其他人听不见么?” 当下收了神色,对那典轻候说:“卫城灰这恶贼恩将仇报,早不是头一回了,这人本是松江府如意刀门下,蒙他师父开恩点化,学了八九年好刀法,后来为了一个女子,竟将本门师父、师叔以及两位师兄尽皆杀了,这人心狠手辣……” 耳边忽又有人冷笑说:“心狠手辣?未毕及得上你左掌门……” 左峻忽然抽剑在手,面色一变,足尖轻轻一点,跃过众人头顶,望那门口中央桌子上的算命先生迎头刺去。 那算命瞎子早在客栈多时,一直伏倒在桌,一条“铁口神算”的招牌歪歪斜斜倒在一边,浑然没作理会,众人见他醉倒,也未把他放在心上,此时抖然见到左峻掠起疾刺,各自一惊,那瞎子蓦地里坐将起来,举起那招牌一格,当一声响,那黑黝黝的招牌骨架竟是精铁打造而成,生生接下左峻这如电掣一击,可惜劲力不足,全身一震,向后退开两步,踢翻长凳,胸口微微起伏,稳住身形,侧着耳朵面向左峻,露出满嘴黄牙,豁嘴笑道:“左掌门,一上来第一剑就是成名绝技,太看得起我这把老骨头了吧。” 左峻冷笑道:“卫城灰这恶贼是当今武林公敌,你今日为他出头,先吃一剑再说。”再不多言,剑锋一摆,挺身直刺。那瞎子侧身一让,躲在仙霞派弟子后头,脚下步法连换,避开左峻连环几剑,边走边说:“左掌门,我剑法不如你,你轻功却不如我。”左峻说:“那便试试看。”脚下愈急,剑式越快。 客栈里密密麻麻站了三四十人,门口更是被仙霞派弟子堵了大半,旁人落脚尚自不足,那瞎子听风辨位,如泥鳅般在众人肩下胁间游走不定,左峻手中长剑却似游龙惊走,明晃晃如一道明光穿梭不绝,剑尖始终离那瞎子五六分远近,竟如一道磁石被瞎子吸引,片刻不离左右,却终又难近一分。仙霞派众弟子只觉背后、胸前、眉间、胁下无数道剑寒迫人,掌门人那柄明晃晃的长剑在自己周遭游来游去,不离其身,又始终不伤自己分毫,头皮发麻,直愣愣立在原处,生怕多动一下,就要割着皮肉,任凭左峻与那瞎子往来穿梭,个个吓得一个字也不敢说,挺直腰如勒紧的稻草一般。 太行山诸人在一旁见得人堆里剑寒隐隐,左峻与那瞎子疾走不停,心下均想:“左掌门这一手剑法当真出神入化,人堆里刺来刺去,剑身又长,腾转极是不便,刺了半天,居然没有刺错一个旁人。” 两人斗了半日,刺也刺不着,甩也甩不掉,那瞎子被追得老不耐烦,往身边一名仙霞派弟子肩上一拍,身子拔地而起,就势往那人头上一踩,全身若一只纸鸢轻飘飘飞荡,缓缓落在那客栈大堂的大梁上,坐倒在梁,望堂下说:“左掌门,我这老瞎子只是赶过来看看热闹,你又何必性命相搏?” 左峻伸指一点说:“钟不言,你也算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既然敢为卫城灰出头,就不只是看看热闹了。” 那瞎子便叹了口气,只说:“左掌门,你们方才说到卫城灰为了一名女子刺死自己的恩师,这件事情,别人提来不耻,我钟不言却是万分佩服的,在下行走江湖三十余年,阅人无数,还从未有人让老瞎子如此喜欢,见到你们出言讥讽,难免忍不住讲两句公道话。” 左峻哈哈两声,摊手笑道:“各位江湖朋友,原来钟世兄对那些弑师灭门、贪淫好色之徒很是喜欢,好品味啊好品味。”
  • yvhxnai
    发帖IP地址:118.248.20.39
    沙发
  • 发帖IP地址:118.248.54.77
  • sy老刘
    发帖IP地址:222.240.206.93
    建议楼主把字体更改大一点,喜欢看,但眼睛好吃亏哟
  • sy老刘
    发帖IP地址:222.240.206.93
    网络写手曾一度喜欢“飞天婆婆”,希望我也能成为一个青蛙粉丝。
  • 帚奴
    发帖IP地址:124.230.113.198
    莫时间看
  • 红客先锋
    发帖IP地址:218.19.68.190
    呵..文章写得不错..就是不明白为何能总置顶......
  • 痕迹沧海
    发帖IP地址:218.76.232.85
    不得不置顶~~
  • 青蛙果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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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不言手抚大梁,对左峻的冷言冷语恍若未闻,微微抬起头来,喃喃说:“当年松江府如意刀那笔灭门血案,轰动满城,在下当年正好在松江府一带寻到多年仇家,将他满门良贱上下十几口人命尽皆杀了,心下畅快,在府内游来游去,说来也巧,卫城灰单剑灭门之事,正好看了个明明白白……” 典轻候听他如此说话,心下不解,低声问身边一名长脸师兄说:“这人眼睛明明瞎了,怎么说他看得明明白白?” 那长脸师兄细眉细眼,面色枯黄,好似久病初愈一般,听到师弟问话,悄声答道:“钟不言以前一双招子雪亮,江湖传言,此人一百五十步以外的苍蝇肚皮都看得清清楚楚,七年前临安府大火,这人占着自己轻功高强,目力极佳,冲进火海救了三十二个百姓,只是被烟火熏坏了眼睛,以后便看不见了。” 典轻候便点了点头,轻声说:“这人报仇便报仇,何必屠别人满门!但他不顾性命,又去救寻常百姓…….哼,这人替卫城灰说话,想来终归不是什么好人。” 那长脸师兄面无表情说:“钟不言为泄私愤,滥杀无辜,行为着实可恶,若不是他入火海救人,毁了自己双目,功力也退了许多,我们墨家弟子,却也容不得他还坐在此处。” 这厢窃窃私语,那边左峻却指向钟不言说:“卫城灰单刀灭门之事,前后共计三年,你竟然说自己前前后后看得清楚明白,难不成这三年你都守在松江府不成?” 钟不言点了点头,一脸严肃说:“不巧得紧,在下被仇家掌力所伤,刚好在松江府养了三年伤,前因后果,倒真是一目了然,这个卫城灰,原是松江府本地人氏,自幼入如意门习武,天资过人,十七岁后同门师兄弟便无敌手,可惜年轻人不知收敛,倒也常遭同门妒恨。那卫城灰年长到十八岁,他师父何昆手新买了一房小妾,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原来是官家女子,因父亲犯了事,卖到窑子里去的,何昆手打听得青楼新到雏儿,验过货色,十分喜欢,出高价将人赎出来做妾,接到府里,本来想成全个好风流,不想那女子性烈,死活不从,几次欲拿剪子自尽,何昆手爱她美色,权且关在后房,只待消磨些时日,等这女子屈软了再下手,每日里只是好汤好饭伺候。 那女子关了三四天,不哭不闹,滴米不进,一心只想寻死,何昆手与一众门人束手无策,只在后房门口急得团团乱转,卫城灰看见这般模样,便站出来说:‘我去劝劝这人。’端了饭菜进屋,那女子也不理他,卫城灰却自低下头去,轻轻说了一句,那女子抬起头来,只说:‘当真?’卫城灰点头说:‘当真。’那女子坐在桌子前想了片刻,竟真的开始吃起饭来。何昆手惊诧万分,待卫城灰出来,问他说了什么,卫城灰说:‘我跟她说,你要吃饭,留着性命,我好救你出去,她一听,果然就吃了。’何昆手大喜,以后就让卫城灰去送饭。 卫城灰跟这女子送饭送菜,本来好端端的,过了半月,两个人突然就不见了,如意门上上下下都找寻不到,何昆手这才想起卫城灰那天说的话竟非戏言,着令门人追寻,又上了衙门立案,查了四五个月,终于在杭州城拿到了这两人,何昆手亲自出手,才擒下了卫城灰,将两人绑缚到松江府时,才发现那女子已经身怀有孕…….” 左峻听到此处,忽然哈哈笑了两声,冷冷说:“这淫贼果然天性好色,连师父的小妾都不放过。” 钟不言听他出言讥讽,也不着恼,面无表情,依旧说:“原来这两人互通情义,送饭时便起了私情,何昆手勃然大怒,直接按宗法办理,那女子被关在猪笼里,沉到深潭里活活淹死,卫城灰被挑断手筋脚筋,废了全身武功,扔在如意门门口,那天正好是十二月初七,天降大雪,天气奇寒,卫城灰手脚尽断,单衣重伤,众人料他必死无疑,几个门人便甩下他躲雪喝酒去了,不料到了次日,开门一看,卫城灰竟不见了踪影,四下打听,有附近的住户说,深夜有太尉府八百里加急快马,拖运葡萄美酒入京,车上面绳索断了,一直拖到地上,卫城灰咬住绳索,被马车一路拖走了。那晚雪势太大,竟连拖人而过的痕迹都遮埋住了,何昆手料他武功尽废,手脚皆断,身负重伤,大雪天里再被马车拖出几十里地,想来早活活冻死拖死,只是终究放心不下,只想斩草除根,沿着官道搜寻了四五日,丝毫不见消息,这件事便搁置不理了。” 众人听到这里,各自默默点头,心下均想:“原来卫城灰单刀灭门,竟是这般缘由。此人身世虽惨,但他勾引师父小妾在先……” 抖听到屋子里有个少年大声说:“师兄,原来卫城灰单刀灭门,就是这么回事啊。” 另一个声音说:“是啊,就是这么回事。” 那少年说:“我要是卫城灰,我何止灭门,连他们猪狗一并屠了。” 另一个声音说:“是啊,人家老婆孩子都被你杀了,不灭你门才怪。” 那少年说:“但是江湖上的朋友一说起这事,都说卫城灰不对呢,讲他勾引人家小妾在先,而且是师父的小妾,大逆不道得很,还说卫城灰是个大大的淫贼……” 另一个声音说:“是你的哪些江湖朋友啊?我早就讲过,那些头上长着一副猪脑袋的人,就不要再结交了嘛,结交这些猪头,你也不嫌丢人?那女人是被强买来的不是?那女人是心甘心愿和卫城灰私奔的不是?人家小两口只想平平安安过日子的不是?用得着赶尽杀绝么?用得杀光人家全家么?何昆手为了自己面子,就可以下此毒手,就天经地义得很了?只有江湖上那些老不死的,跟何昆手同穿一条裤子,才喜欢口口声声说卫城灰是大淫贼。” 客栈里一干人听到这人如此肆无忌惮着评论,后面几句话,更似有影射左峻之嫌,无不暗地里悄悄皱眉,循声望去,只见客栈角落里坐了两个锦衣后生,桌子上放了两柄金鞘短剑,一望便是富家子弟,正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玉掰指,一边叽叽咕咕点评不休。 那厢里成伯言首先按捺不住,手握剑柄就要冲过去质问,一步未出,肩上一沉,已被人拉了回来,回头看时,只见左峻面色严峻,摇了摇头,成伯言说:“师父,这两个面皮如此可恨……”左峻依旧摇了摇头,心下却想:“瞧他们手中的短剑,莫非是……莫非是……现在这客栈这般多门派高人,可不能再招惹他们。” 那个年幼些的锦衣少年见到众人纷纷望向自己,微微一笑,坦然自若,望那大梁上的钟不言招了招手说:“钟先生你还讲不讲啊?后面又发生什么事啦?” 钟不言点了点头,继续说:“这件事足足过了五年,松江府的人都快把这件事情忘得差不多了,江湖上的朋友更加不记得了,那女子的骨殖也埋入深潭五年,从没人去理会,那天刚好是十二月初七,零零散散下起了小雪,我几天前杀了仇家满门,心中大悦,正在酒楼喝酒,忽然听到楼下百姓一片喧哗,吵吵闹闹不知说些什么,我就探头一看,只见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年青后生,全身衣裳湿淋淋的,好像刚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下雪天也不觉得冷,腰间挂了把又宽又窄的乌黑怪刀,一只手托了副柳木棺材,嘴唇乌紫,一跛一跛面无表情走在大街上,那棺材油漆又黑又亮,显是新近打就,棺木用得扎实,足有两寸来厚,估摸也有五六百斤,寻常时要好几个壮汉才抬得起来,那年青人一只手高高举起,竟全然不觉吃力,一个人走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咯吱咯吱,走得极慢极稳,街市边正好有如意刀门下弟子,探出脑袋左边看看,右边看看,认出这个人,就瞪大眼睛,面色惨白,大喊大叫说:‘卫城灰,卫城灰回来了。’然后见了鬼一般甩开腿没命价就跑。那卫城灰看也不看这人一眼,只顾走自己的路,后面一大群百姓跟在身后指指点点。 有的说:‘这个年青人刚才举着这副棺材跑到东城的寒潭,大冷天的,一个猛子就扎下去,吓死人了。’ 有的说:‘是啊,听说这人在潭里摸死人骨头,足足摸了一个时辰,嘴巴都冻紫了,还只摸到十几根,就拼在一起,放到棺材里了。喏,就是他手里那副棺材。’ 大家在后边议论纷纷,卫城灰只头也不回地走,他走过乌草街,走过白鸟巷,一直走到了如意门的大门前,然后他就把棺木一放,掀开棺盖,露出里面湿淋淋的白骨,突然间捶胸蹈足,放声大哭,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他一边哭,一边说: ‘娘子,我卫城灰无能,五年来竟不敢过来帮你收尸,我打不过他们,害你一个人呆在深潭五年。’ ‘娘子,我走遍天下,遍访名师,我时时刻刻刻也没忘记报仇雪恨,你切莫要着恼,也莫要生气,你在天有灵,就睁开眼睛看一看。’ ‘娘子,我现在学了一身好武艺了,我刀法好得很,娘子,你看清楚了,我现下就屠尽这里满门猪狗,为你一雪冤恨。’” 钟不言说到此处,忽然间仰起头来,语气沉重,言词激烈,脖上的喉结随着声音一滚一滚,虽没有像卫城灰那般当真痛哭失声,但众人细听之下,竟仿佛亲眼看到卫城灰声嘶力竭的模样,各自心下均想:“这卫城灰单刀灭自己授师门派,虽是大逆不道,但受此屈苦,犹对那女子口称娘子,念念不忘,情深义重,却又可怜可敬了。”一时之间,客栈内诸人皆低下头去,心中默默称是,下颌微微频点。 却听那钟不言续道:“卫城灰在如意门门口哭了一阵,大门就哗一下打开了,何昆手跟着几十个弟子踢开大门冲了出来,何昆手把手朝卫城灰一指,笑着说:‘哈哈,大家看看,这人又回来了。’后面弟子就一起呵呵嘻嘻地笑,他们笑得东倒西歪的,也说:‘不知死活的东西,正好送上门来。’何昆手说:‘这人到我们门口来哭丧呢,大家说怎么办啊?’五弟子万峰就站出来说:‘师父勿忧,待我去劝慰劝慰。’然后他就拿着刀,走上前去,对着卫城灰指指点点说:‘七师弟,看在过去同门的份上,我先让你三招,你先出招…….’那个‘吧’字都没说出口,凭空里刀光一闪,鲜血直飙出两丈来远,溅到远处那如意刀弟子的脸上,万峰身子一斜,早被劈做两半,倒在地上,血污满地。大家都吓得呆了,一时没回过神来,说起来,老瞎子当年武功略有小成,这一刀,也只是看到些许刀光而已。卫城灰一刀得手,就向那万峰的尸首微微一躬,朗声说:‘多谢五师兄承让。’ 如意刀上上下下半晌才缓过神来,有的惊有的怒,大弟子万程原是万峰的亲生兄弟,见到万峰被杀,跳将出来,哇哇大叫,手中刀光护住全身,快步上来,一式‘白雾茫茫’劈向卫城灰,这一刀声势颇大,气象不俗,舞得滴水不漏,甚是好看,又是如意门的成名绝技,大家均以为卫城灰闪避无疑,不料卫城灰动也不动,面色不改,手中单刀如电掣一进,啵一声响,早插进万程的胸口里去了。万程双目圆睁,摇摇晃晃往后就倒,低头看了看胸口血洞,手指卫城灰,只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倒在地上,就此气绝。卫城灰朝他尸身微微一躬,又说:“多谢大师兄承让。’” 钟不言说到此处,客栈内一名又瘦又矮的太行山弟子霍地站起身来,走到客栈大梁下,望钟不言微一施礼说:“钟先生,在下太行山林晨风,对天下刀法,略知一二,敢问钟先生,那一招‘白雾茫茫’,是不是这个样子?”说完手中短刀递出,哧一声轻响,好若灵蛇吐信,又如素手裂帛,那刀光蓦然间分做十二三片,片片似白雪纷扬,寒气逼人,客栈人众人没想到他瘦瘦小小的身子突然爆发出如此力量,尽皆惊噫出声,连那于满天也点了点头,心中只想:“这小子年纪轻轻,刀法扎实得很。” 林晨风演完刀法,收刀在手,眼望钟不言,待他评判。钟不言侧耳听他出刀声响,点头说:“正是这招,你这刀使得,可比那大师兄还似要正宗几分。”林晨风听他称赞,不喜反忧,回首望太行山众人说:“大师兄,这一刀,你可破不可破?” 那细眉细眼,面色枯黄的汉子便站立起身,仔细想了一想,摇头说:“可封,不可破。” 林晨风直立当场,也自默默想了一会,点头说:“这一刀是如意门得意之作,历经无数前辈高人千锤百炼,无论起招收招,攻防要害,都已至炉火纯青的境地,我也觉得不可破。” 然后他低低叹了口气,轻声说:“师兄,我们还是回太行山吧。” 典轻候蓦地里跳起来说:“各位师兄,讲好了要与我报仇,怎么可以现在就收手!” 林晨风摇了摇头说:“小师弟,这卫城灰武功之强,非我们能及,多少年前,他武艺便如此高强,到了今天,只怕我们太行山十三刀一拥而上,也不是他敌手。就算师父亲自在此,也只怕……” 那大师兄却自凝立不动,面色严峻,只说:“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说得那么那么轻,每个字却似有当头棒喝之力,林晨风面色一变,慌忙躬身施礼说:“师兄教诲得是。”收刀在手,慢慢走回原位,轻轻坐下,再不发一言。 钟不言听到堂下再无声息,朗声说:“各位还有什么疑问?没问题我就继续讲啦。” 那枯黄汉子望梁上说:“钟先生请尽管讲,方才失礼了。” 钟不言点了点头,继续说:“卫城灰转瞬间连杀二人,众人连他刀法什么样都没看清,个个又惊又怕,不知道这五年当中,他到底学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刀法,何昆手料来自己也全然不是对手,只得拔刀出鞘,对门下众弟子说:‘各位并肩子上。’……”那堂下一名锦衣少年忍不住“哧”一声笑出声来,众人方听得入巷,抖然被他打断,纷纷怒目而视,那少年一挥手说:“这何昆手堂堂一派掌门,聚众群殴自己的弟子,还说出这般有匪气的话来,当真有趣得紧啊。”旁边另一名锦衣少年说:“你就莫要打岔了,让这位老先生把话说完。”先前那少年“哦”了一声,一摊手说:“老先生继续讲继续讲,我不说话就是了。” 众人便纷纷回过头去,听到钟不言续道:“当下如意刀门下几十人,各自拔刀杀向卫城灰,卫城灰笔直地站在那里,手中抓紧那柄怪刀,一刀就是一个,一刀再是一个,当时我们隔得远远的,只看到如意刀门下弟子仿佛砍瓜切菜一样被一个个砍倒在地,一声声哀嚎连天,远处一片白晃晃的,四下百姓,都看得心惊胆战,分不清是刀光还是雪花,有十几名弟子吓得魂也没了,扔了刀拔腿就跑,何昆手大怒,挺刀上前,亲自迎战卫城灰,他刀法快,出刀扎实,只听到当当当三响,当当当又三响,响声又急又快,旁人都还没听明白,何昆手那手又快又扎实的刀法却连十招都没走完,惨叫一声,捂了半边脸掉头就跑,边跑边叫:‘我的脸!我的脸啊!’” 先前那插话的锦衣少年忽然“哈哈”笑出声来,对身边另一人说:“师兄啊,这何昆手原来还是有脸的啊。” 那年长的锦衣少年一边玩弄玉掰指,一边说:“师弟,人人都有脸,何昆手怎么会没有呢?” 那少年说:“何昆手好色如命,又杀了别人全家,打不过自己的小徒弟,居然都要聚众群殴,堂堂一派掌门,连五招都走不完…….这人又无能又歹毒,我一直以为他早就不要脸了呢。” 那做师兄的长叹一声,望了望四周,对师弟说:“小松,你先前有说什么来着?” 那少年一脸愕然:“我有说什么?”见到四下众人纷纷恶狠狠瞧向自己,恍然大悟,一拍额头说,“我讲过不打岔的,对不住了对不住了,钟老先生,十分对不住了。” 钟无言却一点儿也不着恼,只点头说:“两位对卫城灰的见地,与老夫倒有些共通之处,江湖朋友大多认为此人大逆不道,贪花好色,行事荒唐,不可救药,我倒觉得这人敢爱敢恨,恩怨分明,那天他一刀砍中何昆手,也不急追赶……”堂下那典轻候忍不住哼了一声,冷冷说:“好一个敢爱敢恨,好一个恩怨分明啊。”钟不言顿了一顿,待他怒气泄完,方又说,“卫城灰眼看他跑出十几步远,方慢慢说:‘何掌门,你要再走几步,我就砍死你儿子啦。’然后刀锋向下,对准地下一名弟子。原来卫城灰方才连砍翻十几人,却也没要一人性命,何昆手自己的儿子冲在最前面,一时也被放倒。何昆手回头看见儿子正置于仇家刀锋之下,正满眼哀求之色望向自己,竟想都不想,继续撒开腿就跑,卫城灰在后面说:‘我真的要杀你儿子啦。’何昆手仿佛没听到一般,一口气冲进如意刀前院,返身就要关门,卫城灰刀锋一转,割破何昆手儿子的喉颈,捉刀在手,甩手一掷,那快刀就跟切豆腐一样,刷那么一声就插进何昆手左腿,何昆手大叫一声,扑倒在地上。这时如意刀门下弟子都跑得不见影踪,也没人上去扶他,卫城灰一瘸一拐慢慢走到何昆手的面前,拔出刀来,像拖条死狗一样将何昆手拖回前坪,扔在地上。卫城灰对满地滚来滚来的如意刀弟子说:‘你们都起来,向我娘子跪下,骂自己三声猪狗不如,今年就饶你们性命。’地上一名如意刀弟子张口就骂:‘恶贼,你反叛师门,大逆不道,休想再羞辱我们。’卫城灰点点头说:‘我本来就反叛师门,我本来就大逆不道,你没有说错。何掌门,你的想法是不是一样啊?’何昆手听到卫城灰这样讲话,也不顾脸上腿上疼痛,两手撑地,爬出几步,望那女子的棺材就拜,嘶声说:‘慧云姑娘,我们猪狗不如,害了你性命,慧云姑娘,你千万饶我们一命。’后面一众弟子眼见掌门人都这样啦,就跟着爬起来,一起学着说:‘慧云姑娘,我们猪狗不如,害了你性命,慧云姑娘,你千万饶我们一命。’那前坪上众弟子就一齐作辑,伏在地上,有的张手嚎哭,有的狠抽自己耳光,唯恐不够真心诚意,打得满脸鲜血淋漓,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直如死了老娘一样,如意刀平日在松江府威风惯了,现在却上上下下几十号人一齐放声嚎哭,做揖扇面,场面好不热闹。卫城灰大仇得以雪恨,却丝毫也不见喜色,只是长叹一声,摆了摆手,手抚棺木,轻声说:‘娘子,你看到没有?这些畜生在给你磕头呢。娘子,你在天有灵,就安息了吧。娘子,我今年且留这些猪狗一命,明年此时,再来一刀刀替你报仇!’卫城灰说完这些,就一只手拾起棺盖,盖在棺材上,单手就把棺材撑起来,一瘸一拐,一瘸一拐,大雪地里,旁若无人地走掉啦。那些如意门弟子,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走,一直到他走出小半个时辰,都不敢从地上爬起来。”
  • 青蛙果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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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叫做小松的锦衣少年听到此处,忍不住说:“钟老先生,卫城灰说要第二年再杀他们,以他的武艺和性子,怎么杀到第三年才杀完啊?” 钟不言说:“卫城灰消失五年,也不知在哪里学来的一身好本事,但天下之大,又不只有他一个人武艺高强,到了第二年,何昆手早邀来了一大帮帮手啦,有仙眉道长、有浴泉剑新任掌门、还有仙霞派伍长老……”仙霞派弟子听到这里,个个张口结舌,面面相觑,那左峻心下只想:“原来伍长老那年是死在卫城灰手里,他只说练功不甚,走火入魔,原来……原来……卫城灰当时那么年轻,竟有如此手段!哼,今日倒真要会他一会……”听那钟不言续道,“何昆手邀来了这般多人,卫城灰一出来,个个大刺刺着就要跟卫城灰单挑,那仙眉道长有些本事,撑了十八刀,浴泉剑就不争气了,也就十刀左右,倒是仙霞派真有些名堂,伍长老一个人接了二十五刀…….”左峻与仙霞派众弟子当下长舒口气,心下均想:“回去就给伍长老多烧点纸钱,不算给本门丢脸。”又听钟不言说,“大家轮流打完,个个累得满头大汗,卫城灰就一甩手说:‘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唉,这人也是太骄傲,他不说这话,这事到这也就完了,大家替何昆手助拳,又不是给他拼命,但听到卫城灰这么年少气盛的一句话来,这些要面子的老江湖,哪里吃受得了?何昆手趁机挑拨几句,十几个助拳的好手一拥而上,乒乒乓乓一阵恶斗,结果浴泉剑那边又可以选新掌门了,仙眉道长当场成仙啦,伍长老负了重伤,卫城灰也吃了几剑,险些穿了心肺,死战脱身,只好来年再寻如意刀晦气。”大家听到这里,各自默默点头,左峻却手指捻动,心中暗道:“原来伍长老与人群殴战死,怪道他至死也不愿说出重伤因由来…….我仙霞派立派两百五十七年,江湖上好不风光,到了我这两代,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左峻正想得认真,猛然客栈里“咕咚咕咚,咕咚咕咚”一片水沸声响,大伙又惊又疑,循声一望,只见那高高瘦瘦的于满天一只手抄在酒坛里,掌缘微微泛红,酒坛霎时白气氤氲,腾腾而上,满坛酒水沸煮,响声动耳,香气扑鼻,于满天眼观坛心,望也不望众人一眼。当下便有数十人面色泛白,一脸惊惧,各自心想:“这人是什么人?内劲功夫竟可到单掌煮酒的境地?”倒只有那太行山十三刀各自屏息而坐,面色不改。 于满天待得酒水沸透,抄起一掌心热酒,使那通臂拳的手段,绕到后背反手一泼,洒在背后刀伤处,伤口一痛,闷哼一声,全身微微躬起,复又抄起几掌,陆续泼上,更腾出一只手来,自肋下绕到后背,翻开伤口,露出白白红红的肌肉来,让沸酒尽数泼洒在上面,手指于伤口处上下擦拭血痂,滋滋有声,额头汗如黄豆,却再未哼出半点声息,整个客栈霎时静悄悄的,众人屏息看他煮酒疗伤,闻得那酒香满溢,听得那响声滋滋,只觉头皮发麻,内心惊战,各自暗想:“这人是疯子么?这人是疯子么?” 于满天又擦又淋,忙了片刻,忽然间一拍桌子说:“小二,上点花生来!直娘贼,这般吃酒,要淡出个鸟来了。”那小二被他气势所慑,正木木呆在原地,听到这一声吼,猛然间全身打了个激灵,慌里慌张答应几声,从掌柜处拿了几碟花生,远远伸长手放在于满天前面的桌子上。于满天端起一碟,一口气全倒进嘴里,咂吧咂吧吃得咯吱有声,斜着眼睛环顾四周,见到客栈里众人都望向自己,边鼓着腮帮子一气乱嚼,边恶狠狠说:“你们长这般大,没见过有人吃花生么?那位姓钟的老汉,后来卫城灰怎生报仇的?这些事老子从没听人讲过,倒也新鲜。” 钟不言说:“是啊,这些事情,天下听老夫讲过的人,确实不多,武林同辈,更是廖廖无几。”顿了一顿,又说,“到了第三年的十二月初七,也就是卫城灰妻儿被害的第八年,他果然又来啦。这次如意门自然早有防范,上回被卫城灰杀死的那些人,也各有各的同门,各有各的亲友,有坐车来的,有走路来的,有骑马来的,也不消何昆手出口相求,都要来找卫城灰拼命报仇,上百名好手密密麻麻,挤满了如意门前坪,人声鼎沸,恶言凶语,各位,可比现下这间客栈热闹多啦。 那天帮手实在太多,大家都议论纷纷,说卫城灰定然不敢来了,一直到午时,卫城灰还是一瘸一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啦,他走路的姿态奇异,腰里面又别着那柄怪刀,大家远远就认出他来,前坪便一点声音也没啦,只听到他一笃一笃慢慢走过来的声响。等到卫城灰走到大家面前,大家互相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人“呛”一声抽出刀剑,后面百号人便一片“呛呛呛呛”做响,都执了刀剑在手,一句话都没说,眼看就要开打,当时我就想:‘这一百号人的功夫,虽说不上下三流,但肯定也普普通通,卫城灰的武艺一年比一年精进,一年比一年可怖,这些人,是万万敌不过的。’ 双方拉开架式,站了小一会,一个壮汉首先就忍不住,提了刀边叫边喊冲出人群就要朝卫城灰砍过去,但也没迈出四五步,突然听到‘当’一声脆响,这一下响得又突然又古怪,那汉子就止了步子,回身一看,只见一个小瘦又小的老和尚,手里头高高举着一个乌黑的铁钵,一只手执了一片铁片,从人群里钻了出来。那和尚旁若无人地走到场子中央,把铁钵又当地一敲,指了指那壮汉说: ‘你要报仇么?’ 又指了指卫城灰说: ‘你也要报仇么?’ 然后又突然微微一笑,点头说: ‘很好!很好!大家都是来报仇的。’ 大家被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和尚弄得莫名其妙,不知他搞些什么名堂。那和尚又指了指身边的汉子说:“你是仙霞派伍长老的侄子对不对?你自小在泰山学艺,使这种宽刃刀使惯了的,对不对?你这起手第一式,使的是阴阳乾坤诀对不对?唉,你这一刀算是不错的,但卫城灰破你,一刀就够了,刚才那一刀你砍出来,你就没有了。你的女儿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的娘子也只能改嫁给别人了。’那和尚说到这里,两只手微微一摊,好似手心里捧了一轮圆月似的,再轻轻一斜,好似把手里的圆月摔在了地上。然后他又转身对卫城灰说:‘你现在的刀法,天下没几个人是你的对手了,你为报血仇,这些年来没日没夜修习武艺,身子骨早已支撑不住了对不对?你又爱饮酒,每次一饮,左胸便会抽搐一样的痛,对不对?你得了这柄乌金宝刀,又自创了一路刀法,自认为天下无敌了对不对?但你心里头也清楚,你现下斗不过昆仑山上四品的荡层刀法对不对?你还斗不过雪峰派的于满天对不对?另外天山逍遥七散仙、泰山掌门楚冠南、点苍游龙剑,你都敌不过的,对不对?哪怕是少年三杰,黄金郎、钰如霜、新月枪,你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对不对?你方才准备出刀,你一刀就可以杀了这人,但你要杀了他,楚冠南就要来啦,他的好朋友,逍遥七散仙也要来啦,到时你就要被杀了,对不对?’ 那个老和尚不停地说着这些话,不停地问两个人对不对,他说得又缓又轻,问得也足够明白,那泰山派的汉子只是不住地点头,卫城灰却只是冷冷看着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那老和尚说到这里,就长长吸了口气,然后双手凌空一合说:‘两位都知道什么结果了,可以出刀了。’ 那个泰山派的汉子却怎么也不敢再动一步,额头上的汗水一颗颗掉下来,他在原地站了半天,连抬头看那和尚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了,不知道在想他的娘子,还是想他的女儿,过了好一会,他突然长叹一声,将手中的钢刀往地上一掷,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和尚见他远去,便点头说:‘知其孽果,不种孽因。卫施主,往生无常,回头是……’ 卫城灰也不等他说完,突然一刀迎面劈了过去,那老和尚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刀锋好像一块光布铺在他脸上,他脸色变都没变一下,哈哈,老夫就是往那里这么一站,卫城灰要是这么一刀劈过来,老夫都害怕得紧,但是这个老和尚,当真一点反应都没有,跟块木头似的,卫城灰一刀过来,贴着他的嘴啊鼻子啊划了过去,竟也没有伤到他分毫,卫城灰把刀口端到眼前看了看,居然脸色微微一变,说:‘大师好本事,在下自愧不如。’ 那和尚说:‘施主好刀法,老衲见识了。’ 当年老夫眼力之好,也通常让别人自愧不如一下的,老夫隔得远远的,就望见卫城灰的刀口上有十几根短短毛发,各位,你们想想,那和尚是个光头,全身有几根毛都可以数清楚,你们猜猜,这毛发从哪里来?” 大厅里众人都纷纷低头思索,心下暗问:“这十几根毛发,到底从哪里来?”那典轻候年青聪颖,颇有急智,听他这么一说,眼前一亮,抬头朗声说:“莫不是那和尚的眼睫毛?” 钟不言点头说:“不错,正是那和尚的眼睫毛。方才那和尚叽叽歪歪讲了一大堆,卫城灰理都不理他,但这一刀下去,马上脸色就变了。各位,你们拿把刀在对方眼睫毛上面刮一下试试,试问天下有几人能眼都不眨一下,那和尚有这份定力,如果不是武艺已入化境,就是心禅深透,已窥天地之界,非寻常人可比,卫城灰就把刀上睫毛吹散,叹气说: ‘大师,我武功不如你。’ 那和尚说:‘那我若阻你今日报仇,你可还要动刀。’ 卫城灰想也不想说:‘血海深仇,不可不报。’ 那和尚回头指了指后面众人说:‘难道他们没有血海深仇?你杀了他们亲人,他们个个也只愿杀了你泄愤。’ 卫城灰哈哈一笑说:‘那就让他们上来啊。’ 那和尚就回头对众人说:‘你们的血海深仇,就交给老和尚来替你们来报,好不好?’那百来号人眼见这和尚一语之间教泰山派弟子弃刀于地,一刀之间又叫卫城灰自叹不如,气势已压全场,料来必定深不可测,想了一想,各自默默点头。那和尚见到众人答应,便宣了声佛号,对卫城灰说:‘施主请了。’ 那老和尚又矮又小,看起来不过七八十来斤,手里拿着铁钵,往卫城灰面前一站,明明不到卫城灰肩膀,却仿佛比卫城灰不知要高大多少,强健多少,唉,老夫一生当中,对卫城灰是喜欢,对这个老和尚,却是无地自容的敬佩,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这老和尚的法号寺庙,遍访天下,也没人知道他蛛丝马迹,但那天他与卫城灰对峙之间的泰然神色,老夫是一辈子都记得的,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老夫看得清清楚楚,卫城灰那样的人,手心都油光油光的,好像泌出汗水来,天底下能把卫城灰逼得手心出汗的…….于满天于先生,只怕你也不能吧?” 钟不言说到这里,突然转过脸来,微微而笑,面对着于满天的方向,眼皮明明没有睁开,却仿佛透亮清澈,正缓缓注视着堂下众人,大家抖然听到于满天竟在此处,一片惊噫出声,纷纷望向他面朝向的地方,只见于满天手里正抓了一把花生,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了一通,笑道:“哈哈,你眼睛虽然瞎了,但比这客栈里人的要明亮得多嘛,不错,老子逼不得卫城灰手心出汗,这小子以前学艺时,为了和老子过招,天天和老子死缠烂打,赶也赶不走,打也打不死,他不要逼得老子手心出汗,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大厅里众人听他承认身份,各自心头惊骇,几个站在他身边的汉子听得这个大魔头与自己咫尺之遥,赶紧后撤几步,左右张望,只敢远远望来,再不敢近身半步。 钟不言说:“是啊,于先生你都逼他不得,这个老和尚,却当真让卫城灰心怯了,他在原地站了好久,就是不拔刀,那和尚却自一动不动,气若凝岳,我当时都想:‘卫城灰肯定是不敢出刀了,这个和尚把全场都镇住啦。’我就这么想着,还没想完,卫城灰突然就出刀,你们都知道他刀法快得紧,当真像一道霹雳从天而降,刀光就划出个下弦月,我还没反应过来,那老和尚半边身子鲜血飞溅,被这一刀砍得飞了出去。卫城灰也不等那一刀用老,猛然间收刀停手,上前跨出两步,一把扶住那老和尚,惊讶无比。 卫城灰说:‘和尚,你明明不会武功,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那老和尚全身都是血,哗哗地流个不停,他却一点也不管自己伤势,说:‘怎么不可能?’ 卫城灰说:‘若不是武艺冠绝天下,怎么可能对我的刀法面不改色,我方才断你睫毛,你居然可能眼睛都不眨一下?你不害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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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和尚说:‘老衲心中无惧,自然不怕。施主,方才你出刀之前,是不是很害怕?’ 卫城灰点头说:‘我确实有些害怕。’ 老和尚说:‘那就是了,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唯以妄想执著不能证得,施主你妄执过深,习气太重,自会害怕恐惧。” 卫城灰哈哈一笑说:‘我以为你武艺深不可测,方才颇有畏惧,什么智慧德相?什么妄想执著?老和尚少来胡说。’ 老和尚微微抬起指头,望如意刀门前人群一指,说:‘施主,这些人,你都杀得完么?’ 卫城灰哼一声说:‘草包零碎,轻而易举。’ 老和尚说:‘你杀光他们,再杀死你师长,下步如何?’ 卫城灰说:‘我杀死何昆手,为了妻儿报仇,快意恩仇,自痛快无比。’ 老和尚被卫城灰扶在怀里,胸口上的鲜血越来越多,整件僧衣都染得红透,他面白如纸,嘴唇上没一丝血色,却还在说:‘施主,我方才是问你报仇之后,下步如何?’ 卫城灰说:‘我下步…….下步……哼,报了大仇之后,我自有打算。’ 唉,想来卫城灰这些年来苦修刀法,遍访明师,一心只想复仇,脑子只想着如何戏耍杀掉何昆手,却从未想过,杀死何昆手之后自己该如何打算,他被这老和尚一问,就彻底问住啦,他吞吞吐吐的,只好说什么自有打算,那老和尚看得明白,就说:‘施主,方才那泰山弟子能弃刀而去,只因心生执著,你今日痴暗深种,垢障层积,不也是因为心生执著?你自己是为报仇,但今日若杀了这般多人,别人的亲友岂不会再来寻你报仇?你自己的妻儿死了,你会十分痛苦,别人的妻儿死了,岂不同样痛苦十分?你报仇又如何?你妻儿岂能重生?你杀了这许多人,别人的亲友又岂能重生?施主,慧光破无明,觉心除幻结,你心生垢障,嗔心太重,埋住你的智慧德相……’ 卫城灰突然打断说:‘老和尚你好生啰嗦。’他虽然这般说,但我看他眉间神色,却似有悄然微释之心,他嘴里凶巴巴的,心头那层寻仇的垢障,只怕是被那老和尚说得动了,卫城灰这个人,不是什么大恶人,也不是什么大善人,他有恻隐之心,也有报复之意,只是这些年来,仇心深种,才忽然有些心狠手辣啦。 那和尚听到卫城灰喝斥,一点儿也不着恼,他胸口的鲜血还在汩汩地往外流,跟泉水似的,但他还在微微而笑,他说话越来越吃力了,但他还在淳淳而言,他说:‘施主,我知道你恨根深种,平常的言语定然听不进去,今天老和尚以死相谏,万望你可以听听我这番话,人生之苦,莫过于爱恨贪嗔痴五字,施主若要拔除苦蕴,需得持戒定慧,去恨嗔痴,施主,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那和尚说到此处,忽然伸出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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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书,一定要出书。
  • 青蛙果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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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和尚说到此处,忽然伸出手来,将一只手轻轻放在卫尘灰胸口上,看他那姿态,好似要敲醒卫尘灰心门一般。卫尘灰胸膛微微起伏,双目不敢和他对视,嘴唇紧闭,好似已被说得动了心思。 当时我隔得远远的,听到那和尚说出这番道理,忽然也是心头一动,松江府霸王刀陈家,因为夺了我的爱妾,后来,又打她辱她,害她活活病死他乡,一直为我心头所恨,今生今世,立志要灭他满门,我今天终于达成心愿了,终于将陈家上下杀得鸡犬不留,我也就开心了一两天,为什么我现在心头空荡荡的?为什么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的?他那小儿子临死前的眼神,为什么我一想到,就心头战栗,夜不能寐?我杀了大仇家,本该快活无比才对,为什么现在反而这般空虚难受?那和尚说得极好,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唉,各位,你们可知道,这句话出自哪里?” 堂下太行山林晨风想也不想,仰头答道:“是<<四十二章>>。” 钟不言点了点头,赞道:“太行山弟子博闻广记,想不到连佛经也有所涉猎,我是远远不如了。说起来,那天我这般想,卫尘灰只怕也是这般想,只是他那么骄傲,那么倔强,嘴里是不肯说的,那和尚说话极轻极轻,每个字每句话却似有黄钟大吕的气魄,卫尘灰被他按住心头,喉结滚动,半晌儿也不说话,一直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说:“和尚,此事与你无关,你何苦以性命来谏?” 那和尚微微一笑,他身上流了那么多的血,受了那么重的伤,都快要支撑不住了,但他还是在微微而笑,他说:‘出家人自有慈悲心,自有菩提心,杀一人如杀我父,老衲今日舍命相谏,倘若能救得这上百人性命,能为施主祛邪扶正,也不枉一场大造化,施主……施主…..人生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弹指过隙而已,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於爱,何忧何怖……’ 那和尚尽力说出这些话来,声音就渐渐低下去,脑袋也渐渐低下去,终于不再做声了。卫尘灰抱着他的身子,默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虽然不说话,只怕已像我一般将和尚那句话在心里头默念了七八遍,唉,以前我只道江湖便是快意恩仇,刀头舔血,想不到竟还有这般多的道理,想不到还有这等割肉喂鹰的怪人,从那天见到那和尚的行径以后,在下感触良多,关于在下以前的种种凶行,当真是越想越是羞愧,越想越是难受,佛家的那些道理,我是碰都没脸去碰,但以后也知道多积善德,少行恶为……” 太行山众弟子听到此处,各自纷纷点头,心里头均想:“这人后来于火海救人,不惜毁掉双目,原来是受这和尚感化,佛家慈悲之心,与我们墨家的道理,还是有些相通之处的。” 钟不言说到此处,于梁柱上静默了好一会儿,抬首自东仰望,深深吸一口气来。他双眼虽然已看不见,但却若一名虔诚的弟子正在抬首仰望自己的恩师,那白发上的青瓦顶,那青瓦顶上的湛蓝天,好像有万道金光正直射而下,钟不言神态舒缓,容颜静谧,仿佛正沐浴在金光之中,无比安详欢喜。 良久良久,那左峻忽然说:“钟不言,你说得这般大慈悲,到头来,那卫城灰还不是将他师父杀了!” 钟不言摇了摇头说:“何昆手不是卫城灰杀的。” 左峻听得此言,忍不住哈哈一笑说:“江湖上人尽皆知,卫城灰单刀灭门,手刃亲师,你叽叽歪歪讲了半天,原来想为卫城灰开脱来着,给我下来吧!”足尖往身边长凳上一点,身如青烟,一掠而起,长剑一指,直刺那梁上钟不言,岂料身形未至,身边忽一道紫光如电,斜刺里一剑刺来,当一声脆响,半空一交,正迎着左峻剑刃,左峻全身一震,虎口发麻,更兼对手偷袭间全无防备,手中长剑险些儿脱手,心中大惊,凌空一个后翻,踩在自己两名弟子的肩膀上,顿身看时,却是那年长些的锦衣少年,生得面白明目,清秀无比,将手中短剑凌空划了两道剑花,收剑在手,望左峻施礼说:“左掌门,钟老先生讲了这么一通,累也累坏啦,你怎么还舍得坏了人家兴致,不如让他把话讲完如何?” 左峻眼望这少年神态言语,全无后生子弟的生怯形貌,心中一片急转:“这人如此年轻,竟险些逼得我长剑脱手,瞧他衣装短剑,神态举止,天下能有几人?莫非……莫非是他……”当下便收剑落地,手指钟不言说:“喂,老瞎子,有名门后生替你说话,先放你一回,权且把话说完,再来斗过。” 钟不言微微而笑说:“天下能接住你这一剑的年轻人,只有唐门钰如霜,雪峰新月枪,以及秦淮黄金郎,钰如霜擅长暗器,颜新月擅使长枪,这位后生一剑声质沉稳,余音立断,使的当是短剑,莫不是秦淮河金剑山庄少庄主,黄金郎金声悦?” 那锦衣少年微微一笑,向梁上微一施礼说:“小子金声悦,见过钟老先生。” 江湖中少年三杰名动天下,武艺虽有不及,但声势之大,早超过楚冠南一类绝顶高手,客栈里众人听他承认身份,各自一片“噢”“噫”惊奇出声,仙霞派数名弟子更是激动不已,自人群里握紧拳头,踮起脚尖,东张西望说:“哪个是金声悦?哪个是金声悦?”先前于满天自承身份,那是多有畏惧,现在金声悦当场现身,却是一片激动欢喜,连那不动声色的太行山弟子,也个个身板挺直,眼珠子却偷偷瞄将过来。 金声悦当下向全场抱拳施礼说:“各位江湖朋友,我们万里迢迢自天南地北赶到这客栈里来,无非是为了卫城灰一人而已,这人是恶是善,是奸是忠,好歹也有个心知肚明,钟老先生既然已把话说到这里,无妨让他将话讲完,松江府如意刀灭门一案,也好明明白白,有个盖棺论定。” 于满天在一旁说:“这位后生讲得有道理,哪个再打断钟不言说话,老子一掌劈了他。” 论声势论武艺,客栈里再无人能敌过金声悦与于满天,众人听得两人如此发话,不论亲慕金声悦,不论畏惧于满天,均轻抿嘴唇,不敢再发一言。 金声悦眼见全场再无人说话,遂向梁上钟不言招了招手说:“老先生请继续。” 钟不言哈哈一笑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哪位还有刀啊剑啊的,尽管向老瞎子身上招呼,不然老瞎子就继续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啦。 那和尚死了以后,卫城灰抱着他尸身良久良久,始终不见动静,前坪上百来号人你推我搡,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又过了许久,卫城灰突然放下尸身,站起来身,对全场人说:‘大家请回吧,今日只管如意门的恩怨,各位与此事无关,在下的血债,以后自当奉还。’突然之间,他说话就变得客客气气的了,再没有先前狂傲无礼的神态,唉,其实自当此事以后,卫城灰整个人自此以后便不再倨傲自狂,收敛静气了许多,他虽然讲了这些话,但全场所有人都一动不动,那些人手里拿着刀剑,有几个还是跃跃欲试的模样。卫城灰只好又说:‘各位还是请回,浴泉剑、仙眉道长,还有仙霞山伍长老的血仇,在下自会登门相还。’他说得客客气气的,大家哪里肯信?还是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卫城灰见到无人肯走,便长叹一声,说道:‘得罪了。’忽然间身如鬼魅,如一道清气袭卷过去,他平日里走路都是一瘸一拐,极慢极慢的样子,不想施展起轻功来,竟如此迅捷灵敏,那些人只觉一道劲风扑面而来,吹得头发像稻草一样飘来飘去,各自眯起眼睛,纷纷举袖遮掩,待得风平气静,看到卫城灰早站在原处,手里丁丁当当拿了一把刀剑短戟,轻轻放在地上,那些人低头一看,手里头刀剑早不知几时被卫城灰夺了过去,霎时面色如纸,此时方明白对方武艺,胜自己十倍以上,卫城灰可以轻而易举夺刀取剑,若要各自性命,只怕也只是举手之劳,当下百来号人各自面面相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前面十几人更是面色羞惭,摊开手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一名大汉长叹一声,抱拳说:‘敌不过你,回去好生练过,血仇下次再报!’放步便走。十几人见得有人带头,便陆陆续续跟在后面,后面有人骂道: ‘何槐三,你走什么?’ ‘陈师傅,讲了替我报仇,留步,留步。’ ‘莫先生,你一剑都还没使,怎生也要走?’ 眼看着那些人一口气走了大半,只剩下二十余人,都是先前丧命之人的至亲,恨恨着望向卫城灰,立在原处就是不走。卫城灰便走将过去,向大家躬身说:‘在下言必行,行必果,讲好要灭如意门,就一定要灭如意门,讲好会向各位奉还血债,就必定登门奉还,各位请回,在家等着卫城灰便是。今日之事,只与如意门有关。’ 大家看他如此小声客气,武艺实在又强自己太远,一则给足了自己面子,二则看他行事风格,全然不似扯谎之人,恶便恶了,倒也光明磊落,那浴泉剑的掌门夫人就向地上吐了口口水,手指卫城灰说:‘今天就信你一回,你害我夫君性命,不共戴天,不来送命,追你到天涯海角,也绝不放过。’ 卫城灰说:‘大丈夫一言为定。’ 他说得虽然简单,但也足够明白有力,那掌门夫人就咬着牙,垂下脸,一甩手说:‘大家走吧。’带头低着脸便走了。剩下的人里面,血海深仇,也没人比得过这位掌门夫人的,大家见她都如此,便三三两两,各自散了。如意刀门前大坪,原先热热闹闹的光景,忽然之间,只剩何昆手和他手下稀稀拉拉几名弟子啦。 原来这何昆手在松江府一带偌大的家业,平日里好不威风,但被卫城灰一而再,再而三的欺侮,手下弟子越来越少,为了拉拳助阵,花费不少银两,家业也越来越薄,现在旁人一走,何昆手就像退潮以后石头隙里的螃蟹,再也没得庇荫之所,眼看着卫城灰一瘸一拐走过去,何昆手自知自己绝非敌手,长叹一声,心灰意冷说:‘想不到为了一个小妾,今天居然被逼到这般境地。小迟、小段、小建,你们都走了吧。’他旁边弟子说:‘师父,叛逆在此,绝不可走。’何昆手说:‘好,好,我何昆手能有这么几位弟子,死也瞑目了。’旁边那弟子就热血沸腾,哇哇大叫,挺刀砍向卫城灰,这些人哪里是对手,只听到呛呛几声,这些人手头的快刀就不见了,人也被踢飞出老远,卫城灰便一瘸一拐径直走到何昆手面前。 何昆手说:‘好了,事到如今,不要再伤我弟子,要杀便杀吧。我一手创立如意门,眼睁睁又毁在你手里……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这次不走便是。’他喃喃说着这些话,竟也有几分凄凉光景,好像一个输光底裤的赌徒光着身子从赌坊里走出来,心灰意冷,连翻本的心思也没了。卫城灰直走到他面前,不过三尺来远,我们只道他出刀无疑,突然间卫城灰竟跪了下去,卫城灰说: ‘师父,你授我武艺,教我刀法,十几年朝夕相伴,我一直敬你重你,我今天刀法虽是自创,但多少年刀法根底,才有今日成就,师父,你大恩大德,受我一拜。’ 卫城灰说到这里,便俯下身连磕了五六个响头,他也没运气御神,货真价实地连磕下去,咚咚咚的响,额头就磕破了,流出血来。卫城灰也不擦拭额上血迹,任那鲜血直淌而下,站起身来,忽然厉声说: ‘何昆手,你杀我妻儿,废我武功,挑断我手筋脚筋,若不是我捡回一条性命,早活活冻死在如意刀门口,此仇不可不报,你纳命来!’ 卫城灰说到这里,刀如光幕,哧哧哧哧连砍了几刀,哧哧哧哧又连砍了几刀,我们远远的只看到那些刀光像一层白布罩在何昆手的四周,舞得水泼不进,何昆手满身是血,卫城灰边砍边喊: ‘师父!师父!天下之大,我最是敬重你!你看我刀法使得好不好?使得好不好?’ ‘何昆手!你杀我全家,可想过会有今天?痛快!痛快!’ 他一边砍,一边疯疯癫癫说着这些话,何昆手起先还强忍疼痛,到最后还是吃痛出声,嘶嘶地低着嗓子叫唤,那前坪上刀声、叫唤声、呻吟声就响成一片,鲜血啊衣裳碎片啊都远远飞了出来,好像一个屠夫正在一刀一刀把肉割下来一般,端的又古怪,又可怖,老瞎子今天想起来,也会觉得心里头一抽一抽的。” 众人听他说到此处,均不觉想像当时情景,卫城灰一时感激,一时愤怒,一时悲伤,一时痛快的模样仿佛近在眼前,松江府如意门那段恩怨的惨烈也从过往的岁月里翻过万水千山,一直浇灌到客栈里众人心头的柔软,于是他们忽然也各自有了小小的悲喜感慨,小小的欢嗔叹息,但他们并没有在这种情感里逗留太久,就听到了钟不言续道: “卫城灰不知出了多少刀,砍得何昆手满身是血,手啊脚啊也像被人折断一样没了气力,整个人都跪在地上了,卫城灰一刀架在他脖子上,手腕上青筋暴突,一只手颤啊颤啊,却怎么也砍不下去,各位,当时如果是你,你这一刀,砍,还是不砍?” 众人便一齐在心里头悄声问自己:“如果换做是我,这一刀,砍,还是不砍?” 钟不言说:“大家心里头定是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回答,当时如果不是那和尚在,卫城灰早一刀下去了,但那和尚用自己性命讲了那些话,卫城灰这一刀,就怎么也砍不下去,卫城灰望了望如意门的招牌,跃起一刀劈做两半,走回来说:‘我现在挑断你手筋脚筋了,我也杀了好几名往日的师兄弟,杀了你儿子,如意门从此以后,江湖上也不复存在了,我若再杀你……我若再杀你…...’说着说着,忽然仰头望天,又讲,‘娘子,深仇已雪,你在天之灵,看不看得到?看不看得到?’他说完这些话,就把刀放进刀鞘,看也不看别人一眼,一瘸一拐,一瘸一拐慢慢走远。那天他终究没有去杀何昆手,我看从那天以后,卫城灰也没有杀过任何人…….” 太行山典轻候听到此言,怒不可遏,一拍桌子,站立起身,咬牙切齿说:“胡说!我爹爹不就是他杀的!这恶贼恩将仇报,我今日不把他碎尸万段,难解我心头之恨!” 客栈边厅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正呼哧呼哧猛啃手中羊腿,客栈里众人打来打去,闹来闹去,却丝毫未影响他的食欲,鸡零骨碎,吃得满桌都是,这人与钟不言、金声悦早早便来到客栈,正是孙驯打劫对象之一,除了吃肉喝酒,一直未作半声,众人嫌他肮脏,也不愿和他同桌,这人也越发吃得尽兴,手上嘴上满是油腻肉屑,浑然没有半点出家人的样子,抖然间听到典轻候说了这般话来,却双手合什,响响打了个饱嗝,满嘴酒肉之气扑鼻而出,望向典轻候说: “这位小施主有礼,方才讲故事的钟施主说的不对,你爹爹确实是卫城灰杀的。” 典轻候蓦地里听到有人为他说话,登时如雪地见炭,眼睛一亮,抱拳说:“多谢这位大和尚,家父为卫城灰所害之后,在下遍访明师,苦练本领,立誓要报此血仇,大和尚是不是家父故友……” 那和尚不待他说完,却摇了摇头,两只大耳朵一摇一晃着说:“贫僧不叫大和尚,贫僧叫做慧明。你父亲对卫城灰是有那么一点小恩小惠,但他被卫城灰所杀,也是死有余辜,说不上什么恩将仇报。” 典轻候脸色一变,手指那和尚说:“大和尚,你竟敢污我家父清白!你再说一句!” 那和尚面不改色说:“你父亲确是死有余…….” 忽然间腹间一痛,典轻候一柄短剑早插进自己小腹,两人相隔本近,典轻候说刺就刺,一下全没留意,客栈里众人更不想他举手间便性命相搏,登时一击得手,那和尚手抓剑柄,踉踉跄跄退开几步,跌破无数杯碟碗椅,瘫坐在地,衣袖上弄得汤水淋漓,小腹上鲜血涌出,一件僧袍霎时红透。那和尚微有怒色,手指那典轻候说:“我立誓今生再不动武,若要真打,你哪里是我对手?我当年与你父亲横行江湖之时,你在哪里都不知晓,今日竟敢对我以剑相向!你父亲为人不端,死不悔改,卫城灰杀他一人,救人无数,这人杀得好,这人杀得好。” 典轻候见他面不改色,义正言辞,神色间全无惧意,言词里更以长辈自居,心下不禁惴惴,自己此番出手偷袭,太行山一脉素来光明磊落,更是犯了本门大忌,眼看身边一干师兄冷眼望来,心头更自不安,暗暗思忖: “这和尚口气恁地如此托大,难道真是爹爹以前的旧友?这人说他武功胜远于我,刚才看他礼佛时的架式,又好像是有些名堂的,看着也分外眼熟,我小时候难道见过他?这个叫慧明的和尚,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 青蛙果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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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折 “师父,我来涌泉寺,有多少时日了?” “你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 “那老衲也记不得了。” “师父,我虽然记不得时日,但看了多少经书,是记得的,练过多少武艺,也是记得的。” “说来看看。” “我进寺以来,首先就被那套法华掌给迷住了,我以前除了使刀,最爱使掌,学起来当真如鱼得水,偏厅那根大柱子,就是被我打坏的,师父,我知道我打坏了寺里许多东西,我一个个赔过来便是啦。他们说,寺里最强的武僧,也花了三年才学完那套掌法,我不过三年半便学完啦,那时候我得意洋洋的,我学完那套法华掌,就开始学神咒经,不过半年,我就觉得全身有用不完的气力,睡觉的时候,半梦半醒,都可以听到五丈以外的动静,我贪功急利,又开始修习波罗蜜指、散花掌,为了翻到波罗密指的详细武略,我到处乱找,竟然找到了一本《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我在寺院多时,这本经书时常看到,但非要到了寻找武籍,我才留意它,打开它慢慢读。” “嗯,这是唐三藏法师玄奘大师的译本。” “我首先看到后面几句,师父,我讲过我是乱翻的来着,上面写着什么:故知般若波罗蜜多 是大神咒 是大明咒 是无上咒……我就想笑,我又看前面,看到上面写着什么:舍利子 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师父啊,我突然就感觉心里头微微一震,师父,你说那波罗蜜,是什么意思来着?” “波罗蜜的意思,是说众生因有我执,故陷於烦恼之苦海。倘能从生死烦恼苦海,渡到不生不灭,清净安乐之地,即为到彼岸,即脱离了苦海。” “是啊,师父,我在寺里修习了老久的波罗蜜指,却连波罗蜜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你说我该打不该打!那天我看到那些字,就在那里愣了好久,突然想起了过去好多好多事情,心里面生起了好多好多的感慨,我就问自己,我到底为什么来涌泉寺?我到底是来习武的,还是来修佛的?师父,你以前说,这种叫做顿悟…….” “当年惠能祖师,就是从顿悟得道。” “嗯,我就顿悟了半天,开始乱看佛经了,我看完了法华部、般若部,又去看涅盘部、经集部,我是乱七八糟看的,也没讲什么由浅入深,由远到近,我一边看佛经,一边念武艺,忽然有一天,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哪里不对劲?” “师父,如果我勤练武艺,还看佛经做甚?我要是全想通了经书里的道理,我还练武艺做甚?经书里说: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师父,我贪恋武艺,是为有爱,贪而不断,是为有取,我连十二因缘都参不透,哪里还妄想什么无无明?师父,那天我坐在大堂里想这些问题,想得我头都要裂了,我想起过去的种种罪孽,想起自己过往深爱过的女子,想起了父母,还想起了自己跑来出家的原因,师父,你记不记得我怎么跑来出家的?” “你当时说,你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是啊,我是突然就想明白的,师父,那天晚上,我见到卫城灰的模样,见到他坐在妻子的坟前,面对生死时那般淡然的神色,我突然就想通了,就跑过来出家了,这些年我虽然出家出得很不干净,我又吃肉,又喝酒,我想通了一小会,就给涌泉寺惹来那般多麻烦,真正是不应该了。” “我佛家弟子,本来不忌酒肉,到了南北朝,才起了这条规矩,当年释迦牟尼为了参研人生世间的苦难,一日以两粒野麦为食,身虚体弱,后来喝了一碗乳粥,才走到菩提树下成佛,六祖惠能,也曾经沾过荤腥,你若心中明澈,又何忌口食之腥?” “师父,我那天只想通了一小会,现在听你一说,想通的是越来越多了。” “那天晚上,你想通了什么呢?” “那天晚上……那天晚上,唉,师父,弟子年青时行事无比荒唐,和一个叫典盛的人结拜为兄弟,干过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坏了不少良家女子的清白,现在每每想起这些事,弟子就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冷,心里面一阵阵的羞愧,有时真恨不得一刀把自己给宰了,弟子坏事干得多了,良心有些不安,就要跟典盛分家散伙,那天晚上,弟子和典盛见到一个极美貌的姑娘,半夜就要劫色,但是弟子到了那姑娘的门外,忽然间良心发现,再也不肯进去了,弟子就和典盛大吵了一架,动起手来,我们两个武艺相当,打得双方都吐了血,气咻咻各自散了,弟子那天心里头很不舒服,在松江府外的野外乱走,一直走到鹿苑林里,忽然看到前边一片火光,那时三更半夜,有谁会在林子里生火?要是林子里发火,我也得早些提醒四下里百姓才对,我就悄悄隐在林子里,摸过去一看,见到一个年青后生,披头散发,呆呆站在一丘坟堆前,他腰间挂着一柄又黑又宽的短刀,模样看起来十分古怪,手里头还提着一方食盒,坟前一个火盆,火盆里无数张纸钱烧得正旺,那后生在坟前一动不动站了小半个时辰,
  • IB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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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你写的吗?OUT了,转去二十年还有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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